透过资料室落地玻璃窗偷偷观察到的情况,总算让我长长抒了一口气。
为了平时阅读的方便,资料室的门旁是放置着一块条形书桌的,它那宽敞又滑不留手的质地,摸上去总让人觉得就像是一条被洗掉了泥的泥鳅。现在,这张本该空空的桌面上却四处摞满了书,躺着的、歪着的、趴着的、睡着的,什么姿势都有。而桌子旁的木椅上,一个人正把上身蜷在里面,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的翻弄着手中的东西。我从门外冲进去,大喊了一声“什么人”的时候,他吓得从摇椅里飞了起来。
“卧槽!”那人从摇椅上弹出来之后,就刷地转过身冲着我,手中拿着的PAD也下意识的扬了起来,看样子,他是要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的。
在资料室外观察了很久的我,自然要比他淡定很多。就在他转身的一瞬,我觉得已经看清了他的样子,这让我的情绪像夜风一下又涨的老高。“张恨火?!”我的嗓门高的有些吓人,到底来人是不是他,似乎还有待进一步确定,不过这个名字一经脱口,也就没了余地。这样子喊完之后,我才稍稍考虑到是否会有些不妥。
那人听我喊了他的名字,手中扬起来的PAD,慢慢的从头顶上收了回来。看见他那双滴溜溜转悠的眼珠,我确定眼前这人就是张恨火没错,让我更确定的是,他也已经从刚才的过度惊吓中醒过来。“李君闲!大半夜不睡觉,你想吓死我啊!”张恨火用右手在胸前不停地拍着。
“我吓人?!你干的这事儿,才叫吓人!”我心里的疑团一个又一个,便先声夺人地问了两个出来。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先开口发问,他只要再说一句话,就会把我绕进一个比窗外黑夜更深的黑暗逻辑里,然后,我将会在他制造的那片思维的黑夜中,彻底迷路。“我问你,你这么晚跑到资料室来干什么?你哪儿来的钥匙?”我用一种不容回绝的和正义凛然的口吻问道。
“这个嘛?嘿嘿。”张恨火走回到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随手将PAD放在了桌子上说,“你猜猜!”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小子又开始要反客为主了!
我故意板着脸,好让他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严重性,仍旧拿出刚才那种斩钉截铁地气势说:“你小子别和我嬉皮笑脸!问你正事呢!第一,你大半夜跑到历史系的资料室来,想干什么?第二,你从哪儿来的钥匙?快说!”
“你看看你,这会儿要是有镜子,非得让你照照看不可。咱俩这关系,全校谁不知道?!先别问我这些屁话,我有正事儿和你说呢!”张恨火拿着他那修长细白的手指,冲着我指指点点,好像他的手指是一把锋锐的凿子,几下就把端着一幅怒目金刚表情的我凿的面目全非。
“别跟我玩儿你们《文艺报》那一套糖衣炮弹,你要当我是兄弟,就把事情说明白,我这两个问题,也是大事儿!”看着张恨火嬉皮笑脸的样子,尽管分明知道,这小子花花肠子一堆,稍不留神就会被他绕进去,心里那把一定要问个究竟的钢刀,就开始有些生锈了。毕竟,他真的是我的兄弟嘛!
可是转念一想,却又不行。因为这两个问题,真的是一件大事,如果“老妖怪”谭天夏回来知道了,虽然不会表现的雷霆大怒,但结果会怎样也难说的很。总之,那个结果无论对我,还是对张恨火来不说,都可能将是一颗难以下咽的苦果。性情温和的“老妖怪”对阁楼里的办事原则,曾反复强调过,“不能伤及根本!”我知道,老妖怪指的根本,就是资料室的书籍保管工作。我终于还是硬下心来,去逼问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
“好好好!看在咱们兄弟的份儿上,本大才子就不刁难你这个榆木脑袋了,我也知道你们楼里那只‘老妖怪’不好惹,就和你说了吧。”张恨火坐在木椅里,依旧翘着二郎腿,不疾不徐地开始回答我的两个问题。
说起来,历史系阁楼资料室的严格规定恐怕没有一个人不知道。1995年“复建”风波后,“老妖怪”谭天夏对阁楼资料室全面“执政”一开始,就规定了系外师生非有校长批复,不得入内阅读的规定。其实,即使不做这条规定,来资料室翻看书籍的人也是凤毛麟角,这直接取决于资料室馆藏图书内容的偏僻。试想,能多少人会对失落的古国文明的学术研究著作感兴趣呢?即使有,书中那些难以参透的密语、符号和复杂理论,也会让一个个充满好奇感的读者心灰意冷,只翻了几页之后就打道回府。
但事情对张恨火这个“奇葩”来说,就完全不同了。今天下午两点多的时候,他就带着校长特批的条子,来到了收发室找王师傅,当然,他最先拿出来的并不是盖着校长“宝印”、签着校长大名的批复,而是用一个蓝布口袋装了整整三斤的地瓜。那是王师傅最爱吃的,城西那家名叫“棒棒哒地瓜铺”的热卖食品,被烘烤的流出油脂的紫皮大红薯,拿出一个放在桌子上经风一吹,就会自然的炸裂出一股诱人的浓香。
张恨火来的次数虽多,我和老妖怪一次也不知道,因为他走的都是王师傅的门路,这样既省去了人家说老妖怪的闲话,也给我免去了不少麻烦,这就是这小子的高明之处。保护了学校大名鼎鼎教授的声誉,也不愿让我这个无名小卒受到牵连,即便我们的关系不能称之为兄弟,他还是会这样做,说起来,这小子别看整天疯疯癫癫,本质上还真是厚道!
三个月前,他预感到自己将会频繁地来资料室读书时,就决定和王师傅搞好关系,打听清楚王师傅爱吃地瓜的癖好后,不出三天就把王师傅彻底“忽悠”了。张恨火每次来都带着地瓜不说,手里还攥着校长的批复呢,地瓜和批复恭敬地往王师傅面前一放,这样的小伙子谁不爱呢?王师傅最奇怪的事情,当然不是张恨火每次带来的地瓜,而是为何这小子能够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校长的批复。有次实在忍不住,王师傅故作随意地就问了一嘴,张恨火恭恭敬敬地回了四个字:“那是家父。”
此后,张恨火便顺利的出入资料室了。因为怕生人看见他总是在阁楼里出入,给人烙下话柄和口实,他一直挨到每天夜里十二点以后才来,王师傅知道他这个习惯,也就每次起夜时,给他留个门儿。这样,他就会在每天的十二点整,钻进阁楼的大厅里,把批复条子占了一口吐沫贴在脑门上,然后风风火火地杀向资料室。第二天早上,王师傅便会在收发室小门的把手上,看见一口袋挂在那的“棒棒哒”地瓜。
说来惭愧,我竟从未在资料室读书到午夜12点之后,而老妖怪,早把资料室的书都装在肚子里了。再说一个86岁的老人,除了他追寻一生的科研事业,他也得回家陪陪老伴儿和小孙子。
张恨火说到这儿,便又低头看了看桌上的PAD。在他的“回答”过程中,这个低头的动作,做了不下二十多次,我开始还以为他是坐累了脖子酸,后来才发现他看PAD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挑下眉毛,好像得意的很。
“你看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你不是,想知道我来资料室干什么嘛?”张恨火故意压低了声调,说话的声音更小了,这种幽幽的腔调里,似乎藏着一个正在向人诉说秘密的精灵。“过来看,小点声,别吵到它!”我看着张恨火疑神疑鬼地样子,也不自觉地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起来,绕道张恨火的身后,然后俯下身子,去看那块把他的脸照的有些绿幽幽的PAD屏幕。张恨火把两只手摊在桌子上说:“看,我可没动啊!”我答应了一声,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眼神只是迫不及待地向屏幕上扫去,这一看,脑袋里血液就像潮汐一样涌了上来。
那个被点开的绿色页面里,“正在”独自讲着一个故事,说它是“正在”讲着,是因为那些文字好像从土地里翻出来的幽灵一样,正从屏幕上凭空的一个接着一个,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