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唐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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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阁楼往事2

物理系顾教授讲起“老妖怪”谭天夏的人生往事时,总让人觉得他像是一只扯直了脖子、努力悲鸣的白毛狐狸。让他悲伤的,当然不只是老朋友谭天夏在三十多年风风雨雨中,遇到的无数苦难。其实,他那种悲鸣般的腔调里藏着的,还有对一代知识人的心酸。

谈话的时间一旦太长、谈论的话题一旦是顾教授感兴趣的,他那窝在摇椅里胖胖的身体,就会有些吃不消。这时候的顾教授,总会抹一下额前花白的头发,然后端起茶几上酽酽的凉茶喝上一大口,尽力让自己怅然释怀。“今非昔比呀!国家越来越强盛,各方面的条件越来越好,正是中国科技、文化振兴的大好时候,可我们这一群人,却死的死、病的病,身子骨没事的,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折腾!将来的事业,总要交给你们这群小伙子喽。”

“其实,52年的那场运动,对老谭来说,也不能算是坏事。”顾教授感到意犹未尽,接着补充道,“你们阁楼穹顶上的那幅画,铁校长老早就看着不顺眼,他找老谭谈话的时候,其他人的工作早都做的透透的!只要老谭这个洋秀才一答应,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毕竟,他是上头亲自调派来的人才嘛!当时年轻气盛,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最后栽跟头也就难免了。可是这个跟头如果不栽,后面的那些事儿,谁知道他还能不能扛下去呢?”

阁楼的第一次“复建”,很快、也很彻底。

但那并不是阁楼现在的样子。最近一次对阁楼形象的整改是在1995年,经过一场复杂的、多方参与的“复建”资金筹备运动,省里终于同意拨出一部分钱,用在京北大学历史系阁楼的上。随后,一大群操着各地方言的工人们冲进阁楼里,在这里吃、在这里睡,长达一个月的时间。吃剩下的饭盒就扔在地上,睡觉的地铺就摊在大厅里,晚上酒喝多了想撒尿的时候,就随便找上个角落,狠狠地甩上一泡,然后穿着大裤衩子摸回被窝。吃饱喝足了,他们终于想起来自己是被调来干活的,于是用刷子在阁楼里到处抹来抹去,最后发现穹顶还没处理,便在工期截至的前一天晚上,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把它草草地粉刷了一遍。

“老妖怪”谭天夏将这些看在眼里,却一言不发。系里的老师听说这次复建阁楼的施工队,都是校长亲自安排的,也只能在背地里嘀嘀咕咕。有的年轻教师实在看不下去,就和施工队的工头起了争执,但秀才遇到兵,上哪儿说理去呢?第二天一早,年轻教师就找到了“老妖怪”谭天夏说:“谭教授,这事儿您可得出面儿管管!”可谭天夏只回了一句话:“只要不伤及根本,由着他们折腾吧。”

谭天夏为维护阁楼第二次出手也是在那一次。在系里的老师们都认为谭天夏老了——毕竟当时他已经61岁了,想要明哲保身了的时候,谭天夏带着省里纪委的人杀进了校长的办公室。因为,有一天早上吃坏了肚子,去厕所上大号时,他无意间发现了纸篓里扔着被撕剩下的半本书,那是一本关于研究古燕国药物的著作,作者是建国初期的古文化研究名家方长城。显然,被扔在纸篓里的这本书,被某个工人同志当成了擦屁股的厕纸,谭天夏颤抖地翻看着被撕的破破烂烂的书,心如刀绞,最后,他还在书的扉页看见了歪歪扭扭用铅笔写着的三个字:“不好看!”

谭天夏紧张地把每个厕坑的纸篓都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一张残缺的部分。可能看的人随看随仍,被撕掉的部分都被水冲走了。怒不可遏的谭天夏一状告到了省里,纪委的人一查账,就轻易发现了省里下拨的款项用在阁楼复建上的部分,仅仅是总数的五分之一。

整个学校都在为赶跑了作奸犯科的校长而欢呼时,“老妖怪”谭天夏对庞大资料室的藏书进行了彻底编码,同时还向学校申请对阁楼资料室的绝对管理权。校方鉴于谭教授在世界学术界的崇高地位和堪为世范的高洁情操,对谭天夏的这个提议非常认可,当即实行。从那时起,资料室再也没有丢过一张纸。“老妖怪”谭天夏常说:“人们往往只看到事情表面的成败,却不愿意思考里面藏着的复杂问题。”

95年那次复建之后,校方也曾一再提议对阁楼予以保护性的建筑修补工作,但都被谭天夏一口回绝了。到现在又过了20年,整个阁楼看起来真的有些老了,它是随着谭天夏的一起老掉的。阁楼大门的门轴发皱时,谭天夏就说自己的牙有些松了,大厅的墙皮开始脱落,谭天夏就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说头发少了,资料室的灯因线路不好坏了几个,谭天夏就揉揉眼睛,戴上了老花镜。

外边的风,吹的更加烈了。

四面袭来了“吱吱”的叫声,这声音是从邻近那片黑森林的窗户上发出来的,干枯的枝桠扫过玻璃时,就会有这种老鼠一样的叫声。在如此寂静又混乱的风雨之夜,它们像是挠在胸口上一只只无形的手,看不见、抓不住、却无处不在,在空荡荡的阁楼里四处抄掠,毫不忌惮。我深吸一口气,集中了精神,死死地盯住三层尽头的光亮处。

不知道是线路老化,还是风太大的缘故,走廊尽头资料室里亮着的灯开始明灭不定,忽闪忽闪地颤抖了起来,资料室的那扇木头门也不再安静,吱呦吱呦地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我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觉得插在裤兜里,攥着钥匙的右手开始出汗了。

“没事、没事,感情这资料室的门是在欢迎我呐。”我在心里这样想着,好让自己的神经不至于绷得太紧而垮掉。

接着,就轻手轻脚地往“那儿”挪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