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崩溃的帝国1:举步维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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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慈宁谏诤(3)

“向例委了乡试主考的,都不见驾。”光绪呷了一口茶,慢慢嚼着茶叶,良久方说道,“但如今世事日艰,正是用人之时,少不得叮咛你们几句。你们两个,一个世宦门第,一个清流世家,对你们的人品朕不清楚,但既是翁师傅荐的,想亦不会有错。抡才大典要公平取士,不可心怀偏私,明白吗?”

“臣明白。”

“明白便好。”光绪扫了二人一眼,道,“所谓‘公’,并非只是不受贿,有一些人,取士不看文章好歹,只拣着贫寒的取,这也是心存偏私!”光绪说着将杯子向案上一放,“该怎生做,你们自己揣摩。但出了纰漏,莫怨朕不看情面。”

“臣定不负皇上重托。”

“好,君臣无戏语。你们这便跪安吧。”许是坐得太久,光绪挪动了下身子,移眸李鸿章道,“你七爷不曾进来吗?”

“回皇上。”见光绪嘴努炕侧绣花瓷墩,李鸿章躬身谢恩斜签身子坐了,“王爷身子不适,不曾进宫见驾。回头会有折子呈进来的。”光绪剑眉紧锁:“情形如何?”

似乎有些不安,李鸿章挪动了下屁股,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犹犹豫豫道:“七爷阅了海军后偶感风寒,奴才们虽悉心照料,只烧却总也退不下来。如今情形看起来不……不大好。”闻听此言,光绪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霹雳当头轰了一下,神智竟全都凝住了。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他喃喃道:“可……可是真的?”“奴才不……不敢欺瞒皇上。”李鸿章似亦被他感动,语声嘶哑道。懵懂了半晌,光绪忽地手握拳重重地砸在案上,腮边肌肉抽搐着厉声道:“李玉和呢?他做甚吃的?!连风寒小疾也医不好吗?!寇连材!寇连材!”

“奴才在。”寇连材兀自忙着吩咐备膳,闻听忙不迭跑了进来。

“宣李玉和见朕!”

“嗻。”

“公公且慢。”李鸿章犹豫了下,喃喃开了口,“皇上,那奴才自觉有负皇上重托,回京途中已……已悬梁自尽了。”

静,死一般的寂静!银色的月光从南边一溜亮窗洒落进来,照在光绪的脸上,似纸一般煞白。他怔怔地望着,久久地一动不动。沙沙一阵响,殿角的金自鸣钟连撞了六下,已报酉正时牌。光绪似梦中惊醒般身子颤了下,抬眼瞅了下表,长吁口气道:“连材,拿一百两银子与他家人吧。”

“嗻。”

“对了,顺便将张之洞呈的那些东西带些与醇王爷,告诉他好生歇息,朕过阵子去看他。”说罢,光绪移眼望着李鸿章。“皇上,”不待光绪开口,李鸿章径自起身打千儿道,“奴才业已尽了力,只王爷——”

“朕知道,不要再说了。”光绪神色黯然,“你那情形怎样?”

李鸿章心里像被锥子刺了一下,思量着开口道:“回皇上,奴才那一切尚……尚好。”他说着顿了下,“只奴才防范不周,以致泄密于李总管。奴才有负皇上旨意,但请皇上责罚。”说罢,李鸿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起来吧。其实这事朕也已料到了。”光绪淡淡道了句,趿鞋下了炕。李鸿章没有起身,只仰脸诧异地望着光绪喃喃道:“皇上已……已料到了?”

“嗯。”光绪轻轻点了点头,“你虽为官几十载,却万万不是那奴才对手的。天意如此,也怨不得你。”

“皇上,奴才——”李鸿章眼眶有些湿润。

“现下再说什么也没用了。要想的只是以后该怎么办。”光绪说着复抬眼望了下表,“现下除两广、湖广,没一处不开口向朝廷要银子的,要想指望这一年半年拨银子与你,是不可能的。购船一事,就暂缓些时日,心思只放在现下这点船只和将弁身上吧。你那还能剩多少银子?”

“回皇上,”李鸿章苦笑了下,道,“奴才那原有五十万,刚全被老佛爷挪了去。现下便将弁饷银,奴才这心里也犯难的。”

“朕已令张之洞筹些银子与你了。这些年朕也积了些银子,回头你也拿去吧——”

“皇上,此事万万不可。”

“有甚不可的?朕也用不着的。”光绪望着李鸿章,淡淡一笑道,“能与你的也就这些了,仔细点用。朕将海军全托与你了,希望你这巧妇能与朕做出那无米之炊出来。”

“奴才定鞠躬尽瘁,以期不负皇上重托。”李鸿章喉头哽咽,两行热泪顿时禁不住夺眶而出,伏地叩着响头应道。

“不是期望,是一定!”光绪语声坚定,“好了,朕还要与老佛爷请安,你道乏吧。”李鸿章嘴唇翕动着正欲开口,只外边已传来言语:“臣翁同龢恭见皇上。”光绪眉头微皱,道:“进来吧。”

“臣翁同龢给皇上请安。”翁同龢环视周匝,开口道了句便欲行大礼,却已被光绪摆手止住:“什么事?”翁同龢没有言语,只扫了眼李鸿章,李鸿章见状,躬身道安退了出去。翁同龢这方开口道:“回皇上,御史朱启就李莲英巡阅海军一事有本奏上。”说着,径自袖中取出一道奏折双手呈上。光绪迟疑下伸手接了,边看边点头道:“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如若个个皆像他这般,那就好了。”说着,他喟然长叹一声,“你告诉他,折子朕已看过了。”翁同龢咬着嘴唇,说道:“他在军机房候着,说是……说是……”

“说什么?”

“说皇上若不给他个回话,他便去见老佛爷。奴才好说歹说,他只是不应允。”

光绪沉吟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你告诉他,朕的意思,此事就算了吧,要他切不可鲁莽行事!”说罢,光绪抬脚出屋,奔慈宁宫而去。

虽说清廷祖制太监不得出京,只时局已远非往昔,故朱启闻得李莲英出京随行阅军消息,几欲上折弹劾都每每忍将下去。只听闻李莲英此行却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遂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听得屋外脚步声橐橐,朱启忙自起身掀帘迎了出去:“中堂,可曾见过皇上?”边说边随着翁同龢进了屋。

屋里大熏笼内炭火熊熊,甫一进来,翁同龢便觉一股热浪袭来,许是心烦,抑或是觉着闷热难耐,翁同龢径自褪了外面袍服,褪鞋上炕盘膝坐了,抿了口犹自冒着热气的茶水,方开口说道:“方才本官已将你的奏折转呈皇上。皇上意思,此事既已过去,就算了吧。”

“什么?算了?”朱启脸上满是诧异之色,“他此去打的可是海军的主意呀,难道皇上不知道吗?”

“此事皇上亦后来方晓得的。”翁同龢叹了口气,说道,“皇上要本官告诉你,切莫鲁莽行事。依本官意思,你还是——”

“不!”朱启语气斩钉截铁,“下官定要向老佛爷讨个说法!”

“老佛爷脾性你不清楚?你这般作为,非但于事无补,只怕会丢了差使的。”翁同龢说着压低了声音,“大人忠君报国之心,本官清楚。只眼下不是蛮干的时候。皇上入主大位指日可待,你不妨便忍下这口气,要知道皇上身边缺的便是你这等人物。若你为此无补之事落得丢官夺印,实在是因小失大呀。”

朱启起身踱了两圈,神情不无激动:“中堂盛情,下官心领。只中堂言语下官却不敢苟同。我朝业已千疮百孔,还经得起如此折腾吗?!当今局势,要想屹立世界之林,不为外夷所侵,靠的只有一点:实力!我朝怎样?八旗官兵只知饮酒作乐、醉生梦死,绿营将士但晓腐败堕落、唯利是图,唯一一线希望便是海军。可如今它刚刚有了些眉目便——中堂难道认为这也是小事吗?”

“你……你所言甚是。”翁同龢顿了下,沉吟着开口说道,“只那奴才虽怀着此种心思,究竟得未得逞尚不清楚。大人不妨过些时候再说吧。”

“若果让那奴才得逞,岂不为时已晚?下官身为御史,职责所关,不能置若罔闻。”翁同龢仍自希图做些努力:“以你之力能挽回此局面吗?本官望你万万三思而后行,莫要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才是。”

“下官无力救大局挽狂澜,只能就我职责里稍尽绵薄之力。即使真于事无补,但多少能唤起众官忧君忧国之心亦已足矣。”朱启说着躬身打了个千儿,径至屋角架上取袍褂披了,转身脚步橐橐,消失在昏黑的苍穹之中。望着那坚毅的背影,翁同龢无奈地摇了摇头,只眼眶不知何时已自湿润。

此刻正是宫中用膳之时,长长的永巷内鸦雀无声,只几个下等的太监兀自掌着灯。朱启浓眉紧锁,低头走着,待慈宁宫守门太监打千儿请安,方察觉已至宫前,点头进去,过前厅沿抄手游廊至西暖阁,凝神细听,却闻慈禧太后道:“此事可是真的?”

“嗯。儿臣恳请亲爸爸能恩准儿臣过府探望。”

“此事——”慈禧太后犹豫了下,终道,“好吧,明儿你料理完事便去看看。告诉他安心养着身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