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启兀自凝神听着,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转脸看时却是崔玉贵,遂略拱了下手低声道:“下官有事须面陈老佛爷,烦劳公公通禀一声。”
“大人也不瞅瞅这都甚时候了?明儿进来吧。”崔玉贵也不还礼,挺胸收腹如斗鸡般傲慢道。朱启心知他欲借机敲些银两,冷哼一声道:“此事非同小可,本官必须今儿见老佛爷,还请公公掂量掂量!”
朱启生性耿直,于趋炎附势、投机取巧之事最是痛恨,每年只靠那百十两俸银度日,贫寒之境况京城里也是数得上的人物。崔玉贵心知亦榨不出多少油水,又见他这般神色,犹豫了下点头进去,打千儿小心道:“老佛爷,御史朱启求见。”
“什么?”光绪正欲施礼告退,闻听怔了下忙开口道,“这都甚时辰了?还让亲爸爸歇息吗?告诉他有事明儿再奏上来。”
“算了,反正也没歇着。他这时辰求见说不准真有甚急事呢。”慈禧太后似乎心情甚好,淡淡一笑道,“去,唤他进来。”
“亲爸爸——”光绪尚欲开口,只慈禧太后微微抬手止住。不大工夫,朱启进得屋来,偷偷扫眼周匝,跪地叩首道:“臣朱启给老佛爷、皇上请安。”慈禧太后微颔了下首:“你可就是先时弹劾莲英的那个?”
“回老佛爷话,”朱启重重地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奴才正是。”慈禧太后放杯似笑非笑了下,道:“你胆子却也不小呐。”
“奴才不敢。”朱启怔了下,道,“奴才身为御史,职责所在,不敢不言于天庭,还请老佛爷——”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罢了。说吧,此次来又想弹劾哪个?”眼见慈禧太后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态,光绪心中直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忙丢眼色过去:“你做差也不少年份了,还不晓得规矩?有这时辰奏事的吗?老佛爷年岁大了,如个个奴才都像你这般,她老人家身子骨怎生受用?长话短说,知道吗?!”
“奴才明白。”朱启点头道了句,似已领会光绪语中深意,只嘴上却依旧道,“奴才听得传言,李莲英此次随醇亲王赴天津——”原来如此!慈禧太后闻听脸色陡得一沉:“有这么回事,怎的?你又看着不顺眼了?莲英究的与你有甚过节,你三番五次与他作梗?!”
朱启定了定神,抬眼望着慈禧太后开口道:“非奴才与他有甚过节,只他此举有悖情、理、法。我朝家法,阉宦不得离开京城一步。此番李莲英随行,非但有违家法,且以刑余之辈厕乎其间,只恐唐监军之祸复现于我大清。奴才恳请老佛爷依我朝家法,重处阉宦李莲英!”
“有那么严重吗?!”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道。
“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虽此次尚未显端倪,却不能不防患于未然。且臣听闻其此次赴津,为的是——”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忙开口道:“与你等风闻奏事之特权,不是为这些鸡毛碎事的!我朝优礼近支亲藩,宫廷太监贲送往来,亦属常有之事,这些你不晓得?此次醇亲王阅军,迥非寻常,我特派莲英随行,为的只是他侍奉人有一套。醇亲王身子骨虚弱,若没个称心奴才怎成?他若有个闪失,你可担待得起?!”
“奴才卑贱之命,便万条亦不足以相抵。老佛爷心思,奴才亦清楚。”朱启直直地望着慈禧太后,语气斩钉截铁,“只此事业已令道路哗然、士庶惊愕,为崇体制、平民议,防患于未然,奴才恳请老佛爷以大局为重,勿因一己之私轻纵了这奴才!”
听他这般言语,满屋太监、宫女人人股栗变色,慈禧太后以刻薄猜忌、心狠手辣著称,从没见人敢如此横眉顶撞的,何况这么一个小小的御史!光绪看着慈禧太后愈来愈阴沉的脸,正要设法缓解她立时就要发作的雷霆大怒,不想一旁的崔玉贵却断喝一声开了口:“大胆奴才,你这是和老佛爷说话?!”
“本官与老佛爷议事,又岂有你这奴才插嘴的地方?!”朱启冷声道。
“够了!”光绪细碎白牙紧咬嘴唇,沉吟片刻方开口喝道,“他一个奴才不晓得规矩,你做差这么多年了,也不晓得吗?见你才学不俗,朕素日里纵着你,你倒顺杆爬了!来人!叉他出去!”
“慢着!”慈禧太后脸似挂了层霜般冷,两眼闪着绿幽幽的寒光直勾勾地望着朱启,“如此便宜让他出去,岂不让奴才们真疑心我怀着私意?我好意为醇王爷着想,反倒落得百般的不是了。朱启,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老佛爷?!”朱启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言语莽撞,忙叩头道:“奴才秉性浮躁,还请老佛爷恕奴才唐突之罪。只奴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尚乞老佛爷明鉴。”“明鉴?又有谁明鉴我的心思?!”慈禧太后说着趿鞋下了炕,“依你意思,便我也是有罪的了。你看依着律例,该定个什么罪名?!”她冷冷地笑着,每一字似乎都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奴才岂敢有这等心思?奴才只是——”
“岂敢?你有什么不敢的?!我这边多少军国重务等着办理,却听了你半日不三不四的议论!”眼见朱启还要分辩,慈禧太后断喝一声,“来呀,将这奴才暂且押于刑部大牢,明儿午时午门外斩首示众!”
“亲爸爸,此事万万不可——”
“嗯?!似这等不知好歹、非礼犯上、咆哮宫廷之徒你也怜惜?好好的太平盛世,只这些东西整日里吃饱了没事做,尽散播些流言飞语,方使得人心惶惶,局势难以揣摩。我看不杀他一两个不足以定天下、稳民心!”光绪身子一个激灵,在旁赔笑道:“朱启虽然放肆,儿臣以为他并无私意,倒是一心为朝廷着想。儿臣恳请亲爸爸念其孟浪无知,又是为公事与您争论,就姑且放了他这回吧。”
“他为朝廷着想,那我呢?我难道便是为自己着想了不成?!”见崔玉贵兀自傻呆呆地站立一旁,慈禧太后喝道,“还愣什么?要我再说一遍吗?!”
“嗻。”
“慢着。”光绪说着急步上前跪倒在地,“亲爸爸,御史风闻奏事,乃我朝祖制。朱启莽言犯上,自是有罪,只万万及不上死罪。不瞒老佛爷说,儿臣确有怜他之意,只儿臣却也是为我大清社稷、为亲爸爸您着想呀。现下局势难以揣摩,如若因此小事便置朝廷大臣于死罪,传扬出去苍生如何看我朝廷?又如何看亲爸爸您?民心失,不可拾。亲爸爸不也时常告诫儿臣吗?儿臣请亲爸爸三思。”
“我便不信杀了这奴才天下会大乱!”
“那自不会,只如此民心皆失,又与乱有何异?亲爸爸,杀言官乃亡国之兆呐!”
西北风依旧呼啸着,檐下铁马似不堪酷寒发出“叮当”响声,慈禧太后蹙额踱着步子。她手掌天下众生生杀大权,她不怕任何人与她作对,但她怕失去了民心,失去了这能令她飞扬跋扈、作威作福的江山社稷!良久,只听慈禧太后倏然说道:“那依你意思,该怎生处置这奴才?”
“奴才莽言犯上、咆哮内廷,愿领死罪。”朱启似乎自懵懂间回过神来,徐徐抬起头凝视着慈禧太后,“只求老佛爷——”“既已知罪,还要多言?!”光绪方自暗暗吁了口气,见他横性又犯,忙开口厉声喝了句,复向着慈禧太后小心道,“回亲爸爸,依儿臣意思,这奴才不重处不足以警本人、戒群臣。不如革了他御史差使,交吏部观其后效再行补用。亲爸爸以为如何?”
“不,太轻了!”慈禧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一字一句从牙齿缝中蹦道,“皇上,你这便草拟份旨意!”眼见慈禧太后目光中瘆人的寒光,光绪如雷轰电掣一般,头“轰”的一下涨得老大!听慈禧太后吩咐,忙答应一声,至案前援笔濡墨,等着慈禧太后发话。
“御史朱启弹劾李莲英随行阅军一事,如其所奏仅止李莲英一人之事,无论如何诬枉,断不因宫监而加罪言官。唯该御史既料及内侍随行系深宫体恤之意,何以又视为朝廷过举?且当时并不陈奏,迨事过后方砌词妄渎,希图耸听,一加诘问,自知词穷,辄以书生迂拘,强为解免。是其才识执谬,实不足胜献替之任。姑念其年轻孟浪无知,又是于公事与上宪争论,故而免其忤逆犯上之死罪,即著革职回籍,永不启用。”慈禧太后说着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端杯呷口茶润了润喉咙,方轻咳两声接着道,“兹后至朝政或有遗阙,乃臣工确有过失,均著就本事立时论奏,倘于后挟私臆测,除原奏不准行外,定必从重惩处,以为妄言者戒!”
“明儿一早便明发出去。”慈禧太后接过略看了下,说道,“朱启,你也回去收拾行李吧!”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