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情与婚姻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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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不能湮灭的牡丹(2)

如果细细回味,丰蕙承认与英丹先生产生的火花正是起自这一刻,这一刻她看着英丹先生蓬乱的黑发,心头便被什么重重地击了一击,她有些冲动,也有些恐慌,她发现自己与英丹先生之间真的已经发生了什么,尽管什么都没做,所以当英丹先生非常遗憾地说今天无法陪她,必须上街去买一种针头时,丰蕙毫不迟疑就说一起去。

这一天很累很累,英丹先生需要买的这种一次性针头很少见,丰蕙跟着英丹先生几乎跑遍了王府井大街所有的医药商店,不是嫌大,就是嫌小,又奔东大桥,又奔宣武门,最后走投无路,英丹先生便说去协和医院。

英丹先生熟门熟路跑到协和医院高干病区的药房,一位漂亮的药剂师看见了他,会心地问:“又是针头断货了?”英丹先生笑了一笑,药剂师又说:“你干脆这次多备好一些,因为针头又不能当药配,账单上转来转去很麻烦。”英丹先生却丝毫不理会,坚决地说:“不,还是先配一盒。”

等拿到了小小的一盒针头,等丰蕙被英丹先生手拉手挤上了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在颠簸的轰鸣声里丰蕙才忍不住问:“这针头是谁用?为什么这么严格?”

英丹先生的一条胳膊揽紧了丰蕙,脸面有些严肃,他说:“是她用,她的肾十年前就坏了,是依赖性糖尿病,必须每天往自己身上扎胰岛素,不然就会死。她习惯于一种针头,大一号、小一号都不行。”

丰蕙一愣,敏感的心便抖了一抖,那个冷漠的带着歇斯底里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再次响起。就像吃着一盘喷香的炒青菜最后突然嚼到了一只大青虫,全部的胃口就此败坏殆尽。

揽着丰蕙腰肢的这只手这时放了下来,英丹先生说:“我是一个软弱的人,许多事我很明白,但我下不了决心。”

丰蕙只是听着,她心里暗暗反驳:我不曾要你下什么决心,只是这样活着之于一个男人实在太窝囊了!

这次回江南丰蕙居然没与英丹先生打电话告别,她承认自己有些赌气,很是失意,列车驰离京城对,她一直注视着车窗之外广袤的北方平原。在豁然开朗的视野里,她倏忽感到了一种沉重,她明白了,已经看不到的皇城是一只樊笼,而英丹先生就是一只笼中的鸟。

这三四年里,英丹先生来过无数信,每一封,都堪称是一幅潇洒的硬笔书法,一篇纯净的美文,他赞扬自然,赞扬自由,赞扬天然,赞扬天性,这些细细的密密的文字后来越写越大胆,完全不担心这些信会不会落到第三个人手里,当然,他用的一律是“YD”这两个代表他名字第一个拼音字母的化名。他表明,他之所以坚忍不拔追踪着那个目标,是因为他碰到的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女人,这个不施粉黛、率性自然又智慧灵动的女人唤醒他的是荡涤过的灵魂,带给他的是超凡脱俗的境界。既然这样,他还会放弃吗?

丰蕙坚持着不回信,她相信一切信上无从说起。直到有一天,英丹先生忽然寄来一张会议通知,是让她参加洛阳《牡丹》杂志社笔会的通知,附着的信说:“洛阳的牡丹将要开了,我将有半个月的时间去那里,希望你也能去,我们可以见一面,洛阳方面早已安排了接待,何时启程,请速来电告知。”

这是命令她去幽会吗?还是牡丹花开的时节,牡丹花开的地方!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支配着,丰蕙给正待出发的英丹先生拍了一份电报:“至于牡丹,我只是高山仰止。”

几天后又收到了英丹先生的信,是寄自洛阳的,信上写着:“……牡丹盛开,惜为太多太多的游人所踏起的太厚太厚的尘土所遮盖,本来姿色各异的花朵,一律为土头土脑肮脏不忍目睹的容貌,思之怅然!……”

这封足有三千多字的信丰蕙已经看了好几遍,宛若美文的信中透露出来的气质对她无疑又有了一次征服,难道,他是个唯美主义,而她却是个世俗的女人?

深春的夜有些寒意。江南这个春天雨水特别多,特别缠绵,雨点打在玻璃窗上,淅淅沥沥,多愁善感的雨啊!

忽然有人来敲门,敲得很轻,丰蕙开始并未在意,但敲门声又响了,笃笃两声,又笃笃两声,丰蕙问:“谁?”门外只回答了一个字:“我。”

丰蕙条件反射似的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是他?难道是他?怎么会是他?然而,不是他又是谁?“我。”这一声虽然轻柔虽然短促,却是放在雷电霹雳里她都能辨析出来的。只是实在太意外太意外了。

怀着突突直跳的一颗心将房门打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包裹着的,果然就是这个伟岸的躯体。他拉着一口带滑轮的行李箱,两眼闪着光芒:“你不来会我,那么我来会你。”他不容置疑像个主人一样走进了她的房间。

洛阳会议结束绕道来江南会她,他真是很聪明,而居然被他找到了她的住所,他真是很勇敢。英丹先生来不及脱下湿淋淋的衣服便将丰蕙一把抱在胸口,他说:“嘉城这么大,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打电话到你办公室,已经下班了,我只有找到你的单位去才有希望,打的到你单位,问了大门值班的保安,说你单位的人大概都住在这个小区,这个小区又是这么大,我像个流浪汉一样到处乱窜,幸亏碰上了一个好人。他知道你就住在这幢楼,就将我领到了楼下,我再问楼道里值班的,才又知道了你的家……”

丰蕙任由那个宽阔而湿润的胸怀拥着,认真听着,她浑身已经软绵绵的摇摇欲坠,她被摩挲着,亲吻着,遍体都将着火,遍处都将熔化,最后就像面团一样软在床上。

英丹先生实在很懂得怜爱,他到底不是愣头青,到底不是粗鲁之人,他并不将面前的胴体当瓷人,但也绝不认为她是可资饕餮的美餐。那个湿润的舌头和双唇游遍了她的全身,将她的羞涩和胆怯驱赶得精光,又将她的哀怨与隔膜消解得彻底,这时,蕴藏于她灵肉深处的华光便哗啦啦地被开掘出来,于是她就只剩下一个纯情少妇,一个恨不得让你生吞了的正当年龄的女人。

那种恣意妄为的摆布是会使女人燃烧起来的,此时此刻的丰蕙难以遏止欢愉的呻吟,只愿快快奔赴火山口,将自己快快地烧焦。

偏偏在这时,丰蕙听到了从她的最隐秘处发来的那个温柔的声音:“你不知道,牡丹含苞待放时就是这个样子,多美啊!我守护着那幅牡丹,其实是守护着这样的时刻。”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冰山坍塌、雪峰崩解、琴弦断裂、曲消魂坠,总是带着很强烈的刹那间的震荡的,唯独火焰的熄灭渺无声息。

英丹先生不知所措,他有些恐慌地上来捧着丰蕙的脸问:“你觉得这样不好吗?”丰蕙不知所答,一股无以名状的东西涌上来涌上来,堵塞了鼻子,哽住了喉头,她鲤鱼一样赤条条翻过身去,趴在那里哭了。

从此再没有英丹先生的音讯,又是三四年的日子,应该可以定向平静的港口,可是有一则传记使丰蕙从悠闲的床上阅读里惊跳起来。

这是一篇关于从三十年代起就驰名艺坛的那位名流与结发妻子十五年情分的万字传记,题目就叫《牡丹的情恋》,那位名流离开洛阳老家那座大宅院时给年轻美丽的妻子留下了亲手种植的一株牡丹。没有料到的是,这株在大婚之日植下的牡丹从此不再开花,而一个美丽温良的妻子在八年等待的苦相思中结构的爱情童话竟也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在五色纷披的艺海,丈夫居然已经另有了家室,得到这个信息不是来自丈夫的回应,而是一张用作包装纸的报纸!

四十年代初那个异常暖和的早春,洛阳那座大宅院东侧的花圃里,那株多年不枝不叶的牡丹突然开出了一束绚烂的花束,这一异兆使那位病忧交加的三十五岁的美丽母亲如痴如醉,她让她的独生子扶她在花圃边的藤椅里坐定,她发疯似的赏着牡丹,就在牡丹花旁,她露着笑靥死去,那年这位美丽母亲的独生子英丹才十五岁。

泪水啪啪地滴落在白纸黑字上,永不干涸,永不间断。为什么到今天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七八年来从没想到去悉心了解一下他,还有他的牡丹?

不,英丹先生是说起过有关牡丹的故事的,那个铭心刻骨的关键时刻他不是说了吗?还有,他后来补充过覆在他家客厅墙上那幅巨大的牡丹扇面给他带来的一生的结局。如果当初那个大家闺秀不是心领神会画出这么一幅作品赠他,也许他不至于匆忙动情。

他确实是个激情的人,那么,他一定在如兰的气息里暗暗发过誓:他是不能像他的父亲一样,植了牡丹却又让它湮灭。

这封信写得快,写得短,写得潦草,丰蕙翌日一早便将信投进了信箱。她对英丹先生说:“你是个好人。我怎么到现在才好像明白,你已经七十岁了呢?”

回信也很快,寄回的是一本佛教研究的杂志,内里有一篇文章,署着英丹先生的名字,还配着他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英丹先生依然伟岸,依然眼神炯炯,与此前不同的是一头乌黑的头发变成了一头耀眼的银发!

在英丹先生文章的开头,有着他的笔迹:“我怎么只是个好人?还有,认识你时我已六十多了,你不明白我的年龄或许在于我的染发,而那年从江南归来后,我已经放弃了染发。”

丰蕙读着英丹先生写在佛教研究里的这篇文章,里面有这么一段话:“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以后不会再有了,佛教讲轮回,即使如此,也不是自己了。应该是玩归玩,乐归乐,爱归爱,也有宁静的虚怀,虚怀若谷,才能纳万象,才能看空一切,此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谓也。空是充满,是无穷。是海阔天空,空是万物,是万种风情,是无限的舒展,是无限的追寻……”

⊙文学短评

英丹先生与丰蕙的爱情,逾越了世俗的婚姻,以华贵的牡丹为媒介,真情流动。在年龄、身份和世俗的婚姻之外,丰蕙感到爱情的无望,英丹先生却在迟到的爱情中一往无前。这是一曲超越世俗的爱情赞歌。它似乎在再次重申:真正的爱情,是生命自由意志的迸发,与两个相爱的人的各种世俗身份都无干。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短篇,也是一曲为现代社会中逐渐消失的、不计利害关系的真爱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