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情与婚姻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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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不能湮灭的牡丹(1)

徐卓人

徐卓人,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苏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发表长篇小说《蜗人》《天天有太阳》《演绎女人》《赵宦光传》,中短篇小说集《你先去彼岸》《生死太阳湖》等著作30余部。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文艺报》等转载,获省级以上奖30余次。

丰蕙初次与英丹先生相见时,毫无预感日后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英丹先生伟岸,倜傥,才子气,是个著名的学者,当然他也是长辈,尽管他的头发乌黑,两眼依然炯炯。

一开始便有那么多的女同学追随着英丹先生,在京城这所高等学府做着作家梦。英丹先生似乎就是爱的靶子,同宿舍的女生常常浓妆艳抹花蝴蝶一样去英丹先生办公室看他,直到很晚回来,嘴边还津津地流着甜味。

可是丰蕙发现自己一开始就对英丹先生感到陌生,这陌生并不因为英丹先生名门的身份,更不是他学者的风范,而是他的一种嗜好:爱牡丹。入学第一天负责生活的年轻老太杜老师就在学生间介绍英丹先生说:严家这位公子呀,是个风流人物,每年洛阳牡丹开放时,他必去赏花。

果然,到了阳春三月,英丹先生放下了他的《文心雕龙》课程,向同学们请了假去了洛阳。

据说,洛阳的牡丹当年是为武则天开的。来到京城之前,丰蕙从来知道牡丹是一种木本,是一种在贫贱中大放异彩的花朵。当年随母亲发配充军,在穷乡僻壤一个破庙中,不期而遇厢房南窗外那个残破的花坛中突然长出一丛绿叶,后来竟然开出一朵硕大的花来,村里人说,这是一棵牡丹,是当年的老和尚栽的,被破四旧拦腰斩了以后已经多年不开花了。这对于贫贱境遇中的丰蕙母女简直有点吉祥的预兆。

这株不知是哪个老和尚、什么时候栽下的牡丹无疑成了那种光阴里唯一的灿烂,唯一的鲜艳,丰蕙从“农基”课上读到,花、果最需要磷肥,而鸡粪中含有大量的磷,于是丰蕙便在破庙里外收集鸡粪。直至将花坛肥得连杂草都会开花结果。如果不到京城来,这牡丹之于丰蕙的亲切与温馨相信会永恒贮存,丰蕙后来回味踏进故宫重新认识牡丹时那种恍然大悟又怅然若失的感觉,一直难以描述出个中的滋味。故宫的金枝玉叶上,是用玉片串缀而成的硕大的牡丹,那个万人之上的慈禧头冠上佩戴的也是灿烂的牡丹,还有这位才女笔下泼墨挥毫留下的画卷真迹竟也是鲜亮无比的牡丹丛。在这个牡丹王国、大富大贵的地方,丰蕙悠悠感到了一种陌生,这是一种具有间离效果的陌生,一种卷着陌生而来的间离。

不该的是,这种间离与陌生很不幸在英丹先生一出现时便起到了很直接的效果,丰蕙十分敬佩英丹先生的学识,十分欣赏他的气质,但这只是月中的丹桂,山巅的青松,她只愿远远崇敬着。

但总是有直面相对的时候,你看,英丹先先主动出击请她发表见解了,他说:“中华民族何以如此欣赏龙?古书上就将它列为鳞虫之长,古代人即以地龙为图腾,龙章风姿,龙跳虎卧。龙盘虎踞,龙磐凤逸,等等等等,太多的华美的词藻。”丰惠站起来,想了想直率地说:“英先生刚刚讲过曲线之美,我想龙的体态自然存有一种可以不断流动变形的曲线之美,由于自由流动的审美形式,才会不断升发出更新更有意味的形态,无穷无尽,神幻莫测,这正符合中华民族含蓄内敛又渴望自由张扬的审美个性。”

又如,英丹先生问:“如果让你用最形象的话解释‘气韵生动’呢?”丰蕙这次更自在了,答:“我想以苏轼的说法打比方,‘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这两次从此令同学们刮目相看的回答,英丹先生居然都没有赞扬,两次都是点头请丰蕙坐下了,自己却坐在那里以白皙的手背托着方正的下巴,似凝神,又像定神,好一会儿后他自己说了声“神与物游”,竟终止了讲课。

课后有大胆的女同学曾追问英丹先生为什么终止讲课,是因为丰蕙的回答吗?英丹先生没有正面回答,漫想着什么很诗意地答非所问说:“生命多么需要自由的新生!”

结业式也来得快,联欢舞会回光返照般热烈无比。半年的研修师生间已经情深意笃,他们在舞池里做着最后的狂欢,大家都知道这一分手,一切意念中的浪漫都将消逝,取而代之是妻儿老小、油盐柴米这种最切实际的现实。女生们在这里展示着最后的英姿,毫不掩饰情感的倾向,车轮战一样邀请英丹先生跳舞,把英丹先生忙得差点跳瘫了双腿。可是就在舞会临近结束时,英丹先生再不被动接受邀请,还没等乐曲响起,他就从自己的座位上令人注目地站起来,主动走到了丰蕙的身边,伸过手来说:“我请你跳舞。”丰蕙愣了一愣,但确确实实是英丹先生伸着邀请的手。

据说这支舞曲叫什么“布鲁斯”,很长,长达十五分钟,很缠绵甚至可以说很有些性的召唤,因为它营造的是温情朦胧得类似紧拉着窗帘的卧室,类似温软得如同席梦思的氛围。丰蕙明显感觉到了来自英丹先生手中的男人的力度,还有他的带着温热的男人的气息;英丹先生开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她的腰肢搂得很紧很紧,紧得她有些窘迫,有些无所适从。这时候,她听见了耳边的感叹:“认识太晚,认识太晚了!”

第二天,丰蕙就收到了当一个男生转来的一张字条,那上面的笔迹一看就能认出来,正是英丹先生写的,字条上写:“进修班马上要结束了,请在你返回江南时到我的家里来一下。”以下还有他家的地址,丰蕙疑惑地问那个男生:“是给我的吗?”那男生诡秘地笑笑:“英丹先生让我带给丰蕙,我们班上还有另一个丰蕙吗?”

丰蕙很难说清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走进英丹先生家的,她甚至没有任何想象与猜测,只是在进入英丹先生家客厅坐定时,才骤然感到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压抑,这种压抑使她有点窒息,而在她局促不安。

面对微微而笑的英丹先生时,她蓦然看到了衬着英丹先生、覆在墙上的那幅巨大的牡丹扇面。

这是一幅画在乳黄色扇面上的牡丹,绿叶簇拥的牡丹豪华而富丽。丰蕙愣愣地看着牡丹,慌慌地说:“你很喜欢牡丹。”英丹先生朝牡丹扇面看了一眼,正襟危坐,说:“这是我爱人结婚时画的。”

“你叫我来,我来了。”丰蕙说这句话时,简直有些凄婉,因为她平白无故地想起了《茶花女》里茶花女对情人阿尔芒说的那句经典的台词:“你叫我来,我来了。”

英丹先生这时有些恍然,问:“回江南后有什么打算?”丰蕙说:“好好写东西。”

丰蕙回答得也很正经,她很惊讶英丹先生现在这种正人君子的姿态,他叫她来,难道就是为了这样枯坐?

说了许多活,到现在却一句都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丰蕙只是喝茶,英丹先生就一次一次为她续水。后来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是从房间里传出的女人冷漠而带着歇斯底里的声音:“什么事呀,端坐着,半天都没结局!”

丰蕙还来不及领会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已见英丹先生的脸腾地从额头红到了脖子,立刻,她明白了,顿时无地自容,坐在沙发上语无伦次了半天,才笨拙地告别说:“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等跨进电梯时,无法抑制的眼泪才夺眶而出,所幸没有第三人,英丹先生一直无言地奉陪着,这时他突然将丰蕙一把搂住:“是我不好,我是怕见不到你了!”

温和而湿润的气息在丰蕙的耳边与后脑拂过,直拂到她的眼睛,将她的眼泪吮了去,丰蕙依然迷糊的眼光有些惶惑地望了望英丹先生,他的眼光是火热的,明亮的,他白皙的手指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动情地说:“不施粉黛第一人,你没有发现你之于我意味着什么吗?”

是的,没有发现。就这样狼狈地分手,丰蕙到底也不甚明白,她凭什么白白来受这一通委屈,然而这种意气一升腾上来,内心又立刻软得像一团麦芽糖,虽然仍是什么都不太清楚,但对英丹先生这个人似乎感到了一种恍然,于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悯便在顷刻之间占据了她的大半个心,女人的怜悯总是很致命,丰蕙否认自己的内心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连震荡都没有,但她在来年春暖花开再次赴京时,就是不由自主第一个给英丹先生打了电话。

英丹先生回电时十分简练,他只说了三个字:“住哪儿?”

应该算走火入魔,你想罢,放下电话才清晨五点多钟。为了一部书稿,她急急忙忙赶来京城,连卧铺票都没有买到,全程将近二十个小时的煎熬可想而知,现在她还顾不及洗个澡,漱个口,放下行李就打电话,打罢电话才倦意上头浑身瘫软。

等她好梦好睡欲醒难醒时,房间门却被笃笃两声敲响了。

“谁?”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声,门外简洁地回答了一个字:“我。”

心里一乱,什么梦境什么倦意都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丰蕙慌慌张张穿好衣拖上鞋,到洗漱间将脸面抹了两把,再去打开门,便被一个伟岸的身体拥抱住了。

真是英丹先生!英丹先生面色潮红眼神发亮说:“以为你再不会打电话给我了。”“为什么呢?”英丹先生舒出一口气扯开话题说:“给我毛巾洗把脸吧!”

等英丹先生从洗漱间出来,才笑自己说:“我连脸都没洗,放下电话就起床打的,直奔你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