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情与婚姻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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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跟月亮结婚(1)

红柯

红柯,原名杨宏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某大学中文系教授。曾在新疆生活十年。主要作品有《美丽奴羊》《跃马天山》《西去的骑手》《老虎老虎》《大河》等。获首届冯牧文学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首届中国小说协会长篇小说奖、第九届庄重文文学奖。

中午十一点马一鸣和李海莉领了结婚证,就等着举办婚礼了。这时马一鸣的手机响起来,老总用试探的口气告诉马一鸣,有一大宗业务,最好你去做,效果会更好,当然喽这要看你方便不方便。大家都知道马一鸣马上要结婚了,老总显然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当然也透着老总的精明,老总很含蓄地告诉马一鸣这宗业务完成后马一鸣的实际收益,那是一个很诱人的数字,马一鸣忍不住把手机从右耳换到左耳,同时也看了李海莉一眼,李海莉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马一鸣就答应了。老总说:两小时后他们的车来接你。

以往都是挤班车,老总不忍心让一个快做新郎的得力干将受委屈,就非让对方派车不可。其实人家的车一大早就出发了,快要到奎屯了,那时候老总就知道马一鸣不会拒绝。

剩下的时间恰到好处,马一鸣和李海莉去一个安静的饭馆吃饭,南方风味,清蒸鳜鱼、西芹炒百合、蘑菇排骨汤,主食是米饭、全由李海莉做主,李海莉已经进入主妇角色。李海莉的父母是江苏支边青年,依然保持着南方人特有的精致的习惯。李海莉一直在改造马一鸣这个真正的西北土著。马一鸣吃饭不讲究,大盘鸡揪片子拉条子便是天下最好的美食,跟李海莉吃饭等于去了一趟江南,在她家吃饭就更讲究了。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李海莉连鳜鱼都点了。平时都是鱼香肉丝什么的。李海莉不停地给马一鸣夹鱼,都是扒了刺的鱼肉,大半条都让马一鸣吃了,连鱼的汤汁都浇到米饭上。李海莉是不容反抗的。李海莉更像马一鸣的老总,李海莉同志说了:“下礼拜就举行婚礼,这是你多干的一份工作,不过呢,在我们的计划之外,又多出一笔收入。”李海莉同志跟所有的老总老板领导者一样,话到紧要处总要停顿一下,李海莉同志跟老头品酒一样呷一小口蘑菇排骨汤,微微一笑:“我们旅游的城市可以加上杭州了。”在原来的计划里有李海莉的老家江苏一个小县城,重点是大上海,从上海直接回新疆,体现着李海莉一贯的少而精的战略思想。这个天堂般的杭州是计划外的收获,是个意外的惊喜。马一鸣跟老总通电话时,李海莉就当机立断用她漂亮的丹凤眼给马一鸣下了命令。用李海莉的话讲:这简直是老总给你的一个天大的人情。马一鸣有点跟不上李海莉的思想,李海莉同志只好深入浅出地点破这个秘密:“同志呀,这于公于私皆大欢喜的事情不是人人都可以碰到的。”李海莉同志进而伸出纤纤玉手弹了一下马一鸣的脑袋:“说明你小子人脉很旺呀。”

在大家眼里马一鸣是个很精明的人,生意人嘛,能干到部门经理,备受老总重视就是一个相当成功的标志,可在李海莉跟前,马一鸣的脑子就不够用了。李海莉绝不像那些聪明女子那样用污辱性的语言对待自己的未婚夫,李海莉是和风细雨式的,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式的,一个含笑的眼神,一个细腻的动作,比如手指比如胳膊肘,就这么一点一点剥掉了马一鸣这个西北农民儿子身上厚厚的尘土。在大家眼里,马一鸣******太顺了,从偏远的农村小学县城中学读到乌鲁木齐的大学,毕业实习在新兴的城市奎屯,干得不错,就留下了。一年后爹妈上下一新,两年后房子翻修,上初中的妹妹有了自行车,又过两年,带着漂亮洋气的李海莉回一趟老家,在村子里的轰动都不用细说了。交上女朋友的第三年,马一鸣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意味着他在城里真正安家落户了。记得刚认识李海莉时,马一鸣才感觉到自己是个老土,念了四年大学、工作了三四年,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呀,衣着打扮很时尚,李海莉走进他的生活就像他当年怀揣着大学入学通知书第一次走进乌鲁木齐一样,惊慌中透着淳朴。李海莉就像一个艺术大师,在他的淳朴上增加着精致。

吃饭四十五分钟,步行十五分钟到新房休息一个小时,接马一鸣的车就到了。喇叭在楼下响。马一鸣招呼李海莉一起走,李海莉马上要去单位,李海莉说:“你先走,不要等我。”马一鸣都急了:“顺车送一下嘛。”李海莉就用她的微微一笑加上妩媚至极的轻轻摇头,就让马一鸣安静下来了。马一鸣下楼的时候还是不明白李海莉的用意,马一鸣坐到车里的一刹那一下子就明白了,因为他进入了生意人的角色,是生意上的合伙人派来的车,李海莉坐进去确实不合适。马一鸣忍不住朝楼上的新房望一眼。新房在三楼,这时候窗帘拉开一角,李海莉笑着跟他招手,看着车子缓缓离开,李海莉那灿烂笑容久久不散。

没人打扰马一鸣,司机和陪司机来的人都不吭声,把美好的空间留给马一鸣,让马一鸣慢慢享受。出了市区,过了五公里,马一鸣自己打破了沉默,跟人家打招呼。司机不认识,司机旁边的人跟马一鸣挺熟,业务上有来往嘛。那人说:“两个月没见,你胖了。”“我胖了吗?”马一鸣摸自己的脸。那人笑:“自己胖是摸不出来的。”“那是那是。”马一鸣的手就收起来了。那人说:咱们认识有些年头吧,你一直是紧绷绷的,处于高度警觉的临战状态,你咋就一下放松了?马一鸣当然不能告诉人家他刚领了结婚证,下礼拜他就做新郎,马一鸣胸有成竹,就给人家微微一笑,那笑容简直是李海莉的翻版。

闲聊开玩笑,就好熬时间。天南海北什么都聊,就是不聊女人、女人在心里装着呢,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女人,但怕受到损害,就小心翼翼地捂着,捂紧。有那么几次,快要说到黄段子了,快要见荤了,马一鸣成功地把话头引开了。马一鸣自己都奇怪自己有这么一副好脑子,马一鸣甚至怀疑李海莉就坐在他身边亲自坐镇指挥。那人跟司机坐在一排,后排就他一个,他频频往身边看,给人感觉他身边有人呢。每当他成功地化解对方的危险话题,对方就不甘心地扭过头往后看,那是满脸的惊讶与困惑呀。都是熟人嘛,以往都讲荤话讲黄段子呀,这马一鸣是咋啦?尤其重要的是李海莉那张笑容灿烂的脸出现在窗帘的一角,不但给马一鸣留下深刻的印象,车里那两位也同样印象深刻呀。人家就猜他们的关系,话题就老往这方面扯。马一鸣越来越狡猾,完全可以用狡兔用老狐狸来称呼了,有好几次他都在问自己,谈谈李海莉又有何妨?告诉人家李海莉是他老婆人家就不说黄段子不说荤话了。可直觉告诉他李海莉不喜欢这样。马一鸣惊出一头汗,马上庆幸自己没有犯路线错误,及时把话头引开了。他又一次为自己的灵活与敏锐心中喝彩。已经不用狡兔和狐狸形容自己了。马一鸣的脑子多好使呀,一边与对方胡吹冒聊,一边给自己开表彰会,而且及时地总结经验。那经验只有一条,就是马一鸣同志完全放松了。就是傻瓜也明白,人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才能超常发挥。对方应该明白,打马一鸣上车,他就看出来马一鸣胖了嘛!心宽体胖嘛,体没胖,是心宽了,开朗了,放松了嘛,咋就忘了最初的印象呢?对方的错误,是构成自己正确的基础呀。就让他继续错下去吧。马一鸣誓死捍卫自己的新娘,马一鸣真理在握,理直气壮。关键的问题是马一鸣同志彻底地放松了。

车子停下来。新疆大地,车子疾驰如飞,但要停那么好几次,车上的人要解手,俗称唱歌。大漠就是辽阔的厕所。往路边一站,就可以自由发挥了。三个大男人站在两个地方撒尿。马一鸣独处一处,跟高压水泵一样突突突,浑身颤抖,干燥的荒漠吐着火似的冒起白烟,根本见不到湿痕,白烟升起散开。一只四脚蛇亲睹了马一鸣酣畅淋漓的撒尿过程。马一鸣系裤子的时候也发现了这条手指长短的四脚蛇,它有一对小而亮的眼睛,就针眼那么大,那么清晰,趴在干燥的荒漠上,身体跟干土一个颜色,不留神还以为是枯枝败叶呢。这是大漠常见的小生物,也是马一鸣小时候的亲密伙伴。乡村生活总是跟牛羊马驼野兔蝗虫四脚蛇连在一起。还有冲天而起的野火。这些乡野的孩子们总是点燃干沟里的荒草,野火冲天而起,整个荒原成了轰轰燃烧的火炉。这些景象全都凝缩在四脚蛇的小眼睛里,跟屏幕一样让时光倒转,又让记忆复苏。四脚蛇站起来了,就像大地竖起的大拇指,在赞扬他。他还认识四脚蛇。小家伙功夫过硬,直挺挺站着,跟荒漠卫士一样,车子开了,它还挺着,好像在招手。

第二次解手的地方是在戈壁滩上,黑石头就像涂了漆皮,他在手里掂了掂又丢下了。

在路边饭馆吃过一次饭。饭馆后边有一棵白杨树,树叶闪闪发亮,哗哗喧响,万里无云,天蓝得让人吃惊。大家埋头吃饭,没人注意树叶和蓝天。马一鸣还是到树跟前去听了一会儿,好像树顶上有人在讲演。马一鸣好久没听到树叶的哗哗声了。回到车上,人家跟他说话,他都是啊啊,跟哑巴一样,人家就不理他了。后半截路,马一鸣一直没说话。不等于马一鸣冷漠无情。他满脸兴奋,眼睛亮晶晶的,全神贯注看外面的戈壁滩。猛然出现的小块绿洲,转瞬即逝,恍若梦幻,后来又出现骑马的哈萨克牧人,赶着一群风尘仆仆的羊,车子很快就把羊群和牧人甩开了。前边那两位大概觉得太冷落马一鸣了,就嗨嗨喊他,“想啥呢?丢了钱包是不是?”这回马一鸣没动脑子,不假思索地说出心里话:从四脚蛇到黑皮石头到白杨树到牧人和羊群,“这些年忙着挣钱,忙得没日没夜,连这些身边的东西就认不出来了,我都怀疑我是不是新疆人了。”这显然是个挺严肃的话题。马一鸣把这些都归功于这次出行。马一鸣与其说是袒露心声,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从中学就开始进入紧张状态,大学都没有松懈,走出校门,更是万分紧张。用熟人的话讲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绷的,年轻气盛,精力旺盛,心气很高,老总总是把大宗业务交给他,他总是给公司带来极好的效益。李海莉的出现加快这种高速度。精明女子是催化剂,是发动机,是润滑油,是一股让人亢奋的力量。直到今天上午11点,把结婚证领到手,他都听见自己长长出口气,正好埋头签名字,没让李海莉觉察到他这种可怕的情绪,李海莉是快马加鞭的主儿。在下礼拜举行婚礼之前,他可以长长地松口气了,他可以彻彻底底地松弛上那么一阵子了。婚礼肯定要紧张起来的,婚后呢?当然更紧张。不过那已经不要紧了,有这么几天的空余时间,他完全可以养精蓄锐。以后呢?他没想那么远。他还是享受目前的放松状态吧。他看外边的蓝天白云。他要仔仔细细看看蓝天有多么蓝,白云都有什么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