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方和大发口中所说的铝厂其实就是蒋喻林所在的W公司。不管一个公司的名字多么响亮,多么复杂,多么有内涵,当地人总能想到简洁的字眼来代替。就像W公司,名字起得可谓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体,可是人们只肯称呼它为铝厂,一个毫无底蕴,平凡无奇的词汇。
铝厂建立在曾经的荒郊野外散花村,如今闻名远近的散花新区。它不跟一般公司那样标榜技术先进,人性化管理,或是公司潜力巨大,前景不可估量,等等。铝厂只凭借着一个简单的口号,便在一夜之间家喻户晓。
铝厂的打出的宣传旗帜异常鲜明—比当地同行业工厂多出一千五百块的工资。人们不需要动脑筋思考这句口号的含义,便能立刻动了心思,心跳加快,踊跃报名。
那么一千五百块钱的意义到底何在?
首先是一道算术题。一个月多一千五百块,一年就多一万八千块钱,十年就是十八万。老百姓十分乐意算这样的乘法题,即使没有读过书,也会欣然掏出计算器手脚利索的摁着键。可是现实中他们并没有太多这样的机会。
一千五百块能干什么呢?它可以是一个人一个月的工资,它也可以是一个家庭一个月的家庭支出;它可以为一个高中生提供一年的学费,它也可以为一个大学生提供一个月的生活费;它可以让一个失意的人来一次说走就走的长途旅行,它也可以让一个贫困交加的人多撑上一年半载。
而没了一千五百块钱,会怎样?它可以令一个小女孩在街头痛哭一个晚上,它可以让一个小男孩敢于跟手持匕首的抢劫犯滚打在一起;它可以令一个贫穷的人为此轻声,它也可以让一个富足的人只是轻蔑的吐一口痰。
在当今这个只以金钱论成败的社会,一千五百块钱有了十足的威力。
钱是吸铁石,普通人只有围着它转的份。多出的这一千五百块钱可以让大发和马方从北京回到家乡,同样也可以让别人离开家乡远走他乡。
大发和马方在铝厂的报名处见到了太多外地人。河南人,山西人,山西人,甚至更远的甘肃人,东北人。这让多年漂泊他乡的大发很不习惯,一起排队的人操着普通话问他是哪里人的时候,他犹豫再三,终于吞吞吐吐的说出了“我是本地人”五个字。
这五个字的份量他从来不曾触摸,如今掂在手里,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大发不知是为铝厂自豪,还是为渤海湾自豪,抑或是为自己自豪。
从前他永远是外地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本地人。只是一字之变,却是天翻地覆。无人能够体验到大发当时心中的异样暖流。暖流从心窝出发,流向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脑袋,最后聚集在嘴边。从口中往外冒着热气,从心房往外打着哆嗦。
马方不像大发那样,他在北京只呆了三年,并没有强烈的本地人外地人的观念,碰巧他又是个地缘观念极重的人,逢人必问,你是哪里人?
这天前夜刚刚下过雨,地上积了一滩滩浑浊的雨水,来自渤海湾凉爽的微风吹皱了水面,模模糊糊的反映着长长的报名队伍。天上的乌云蒙着太阳的双眼,使得拥挤在狭小的报名大厅的人们不必坦胸露乳,不必吐舌晾汗,还多了一份闲聊的兴致。
这个时段报名的人太多,而报名手续又繁琐,排在马方前面的留着中分头的小青年等得不耐烦了,前后左右的找人聊天解闷。马方跟中分头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了起来。马方得知了中分头来自山西。
“我去过你们山西。”马方碰对了人,起了兴致。
“你都去过山西哪里?”中分头问了马方最想听到的问题。马方可以显摆显摆了。
“山西可是个好地方,太原我肯定去过,北边的大同,南边的长治,还有,,,,,,?”话就在嘴边,可就是说不出来。马方憋得直冒虚汗,使劲跺脚也没用。
说来可笑,他没去过的地方都说了出来,去过的地方反而忘了。马方只去过太原,还有那个生在嘴边却不迟迟肯露面的城市名字。至于其他城市,都是他在看天气预报的时候留意的。
“我就是从长治来的。”中分头显得很兴奋,“你去过长治哪里呀?”
“长治的洪洞县。”马方一个深呼吸,呼出了心中的慌张。他寻思着该今天该去买张彩票了。山西十多个地级市,他只胡编说了两个就有一个命中,百分之五十的中奖率啊。其实马方最应该感谢的应该是他的祖先。若不是几百年前的明朝永乐年间他的祖先从洪洞大槐树搬迁而来,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
中分头只回答可一个哦,显然那不是他的故乡。
马方猛然想起自己真正去过的那个地方。“阳泉,是阳泉,阳泉在山西的西边,我也去过。”
中分头仍旧只回答了一个哦。
这时中分头前面的中年男子回过了头。“你也是阳泉人?”
中年男子叫薛城,这是马方后来才知道的。薛城的年龄至少在四十岁以上,这从他后面黑发中夹杂的几根白发中就能看出来。薛城的嗓音不大,但提到阳泉两个字的时候,分外洪亮。
“我不是阳泉人,我是本地人。但我去过阳泉。我是从阳泉北站下的车,当时是个清晨,鲜红的太阳升起,一片光辉。车站坐落于群山包围之中,广场也特别有气势,站在广场一角张望,眼界极为开阔。尤其是那座策马前行的雕塑。你知道吗?我最佩服的人就是程婴了,那座雕塑把他刻画的惟妙惟肖。”马方终于抓到了好好显摆的机会,唾沫星子溅了中分头半张脸。另外半张脸因中分头是侧身而听躲过一劫。
薛城很失望,心想这家伙原来不是阳泉人。但他总算给足了马方面子,直到马方停止了摆活,薛城才把头又转了回去。
这个时候马方反而像是一个阳泉人碰到了老乡,格外亲切,追问着薛城,“你报的是那个厂啊?”
马方的火力全开不禁令中分头怀疑,他是不是有地域歧视,为什么提到长治的时候缄口不言,提到阳泉的时候就口若悬河了呢。
“电解铝。”薛城回答完了,又转过头去。
“发哥,他报的也是电解铝,这是你将来的同事。”马方的热情依旧不减,隔着队伍向对面的大发喊道。
于是,两个中年男人互相点头示意了一下,算是认识了。大发和薛城绷着的脸都露出了一丝微笑。
马方知道发哥之所以满脸愁云,是因为铝厂因报名的工人太多,临时决定四十岁以上的人不予录取,三十五岁以下的人优先录取。而大发三十六岁,恰好夹在两个年龄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大发担心,自己最终进不去铝厂,那真是赔了媳妇又折兵。
马方猜薛城闷闷不乐的样子可能也是这方面担心。而事实上却不是。
大发的担忧是多余,他通过了报名,甚至比马方还要顺利。大发和小美认识。小美认出了大发,因为报名单上写着大发的名字,大发却没有认出小美,因为小美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难看了。小美故意冲着大发挤眉弄眼,这被守在一旁的常哲看成了暗送秋波。常哲蹲守此地已有两日。当然最多也只有两天,因为常哲休班的时间就是两天。
常哲自上次报名时被小美电到之后,不可救药的爱上了小美,患上了单相思。都说水能解渴,其实女人也能解渴,因为女人就是水做的。小美能解常哲的渴。常哲就把大发当成了潜在的情敌。
大发最终还是认出了小美。小美的暗示已太过明显,一只手敲着桌子提醒大发,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胸,,,胸上的工作证。大发拿出了他久违的热情,因为小美是大发媳妇的远房表妹。两人热烈的寒暄着,把一旁的马方都看呆了。马方心想,没想到发哥还是个撩妹高手。
最后一项是体检。体检一过,马方和大发便是名副其实铝厂的工人了。做体检的卫生院在散花新区老镇政府旁边,离铝厂报名处四五公里。大发开着他的面包车准备出发的时候,瞥见了在路边焦急等车的薛城,于是把他喊上车,三人一起去了卫生院。
体检比报名还顺利,大发和马方拿着盖了章的体检单在面包车上等薛城。可是薛城迟迟不来。这时,卫生院楼上传来一阵喧闹。马方颇为吃惊,没想到小小的镇卫生院也有人搞医闹。
只听轰的一声,堵在卫生院楼前的人群作鸟兽散,一个熟悉的身影纵身一跃,从大厅的台阶上冲下来。从身后追来的人群很快堵住了这个身影,马方和大发也很快认出了这个身影就是薛城。
此时薛城手里还紧紧攥着体检单,上面被鲜血染红了大半。这些血迹并非来自薛城自己的某个人体器官,而是来自体检医生的前额头。不一会儿,警笛想起,派出所来了人把他扭进了警车。
大发已没有必要再等薛城坐他的车了。来的时候薛城还说,等安顿好了,咱们一起撸串。
大发和马方忙下车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知情者透漏,体检的时候薛城被查出高血压,薛城求体检医生在血压正常一栏划勾,医生不答应。一来二去,薛城就动了手。讲完之后,这个所谓知情者还忍不住的评论,“就为这件小事他就下了狠手,值得吗?简直就是一神经病。”
马方也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大发却能感同身受。大发同情薛城,也同情医生。电解铝的车间里面可是常年高温。冬天还好,到了夏天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三室外四十度的高温,还要在室内守着更加高温的电解槽。患有高血压的人根本不适合干这种工作。身体出了毛病都是小事,搞不好是要猝死的。医生的坚持也是在对薛城的生命负责。
大发猜薛城在来之前就知道自己是高血压,所以整个过程一直沉默寡言。为了多出的这一千五百块钱,他这是要豁出老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