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雪红在龙湖岸边坐到天黑。
她不想回家。
她害怕看到母亲那不理解的目光。她不怪母亲,母亲怎么可能理解她呢?放着那么多条件好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男人不找,偏偏爱上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男人!而且一共只见到过一次面!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别人也不会理解她的。甚至她自己也不理解。
她没有对母亲讲秃四骚扰时他挺身相救的事。因为她当时发现母亲的目光像在看一个怪物。代沟是客观存在的。任何想逾越这道深沟的人都徒劳无助。这道看得见摸不着却能分明感受到的深沟,让多少人望而却步畏缩不前呵!
丁雪红心中很苦恼。
26岁尚无恋爱史并不能说明她是不近人情的冷血动物。她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她也描绘了无数遍心目中那个他的形象,只不过那个他迟迟未能出现罢了。
这份迟到的爱终于降临了!
他站在她面前,实实在在地打动了她的心。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异性产生了爱慕之情。现在,无论是走路、吃饭还是休息,她面前都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他,高高的个子,黝黑的皮肤,有些拘谨不安的笑容。
这就是爱,说也说不清楚。这就是爱,稀里糊涂。这就是爱,它忘记了人间的烦恼。轻轻唱起这支歌,她悟出了歌词的内涵。这曾是多么令她不解的歌儿。
问题摆在面前,她去哪儿找他呢?
她愁眉不展。
她从龙湖边站起来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天晚了,再不回去母亲王桂花又该找来了。
她又想起听他的口音他是本地人。她真想没有目标地转悠着找他。但人海茫茫谈何容易!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她慢慢走着,发出一声焦灼而又失望的长叹,走到白布街一棵老柳树下时,正在乘凉的以王月贞为首的老头老太太们都不说话了。眼睛像锥子恨不能锥到她身上去。
丁雪红对他们微笑着点点头。
他们报以礼节性的微笑。
丁雪红走开后,王月贞撇撇嘴说,这三更半夜的,一个大闺女。嗨!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落冤仇。
下面的声音更小了。
王月贞神秘地招招鸡爪似的瘦手,几颗苍老的头一起凑过来洗耳恭听,不时发出会心的神秘的微笑。
这棵歪脖子老柳树下是他们的固定场所。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至少要呆上12小时。老了,闲着也是闲着,和儿孙们谈不到一块儿去,就特别想聚聚聊聊。
他们聊的内容以过往行人为主。每走过一个人就要议论半天。这甚至成了每天主要的生活内容和精神寄托。当然,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由内部人员口述的新闻,十有八九纯属子虚乌有。
王月贞以一句感慨结束了自己的话,唉!一个大闺女家,成天愁眉不展的,也不知心里想的啥!
神色恍惚的丁雪红没听见她的话。可是不远处争执的肖璐和赵大夯却听见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朝丁雪红看去。丁雪红没注意他们,径直推开自己的家门走进去了。
赵大夯吃惊地说,怎么?这儿是她家呀!她和何丽是什么关系?他生怕丁雪红与何丽再沾亲带故的。
肖璐说,她和何丽倒没有什么关系。这是她家,她爸叫丁旺。怎么?你好像和她认识呀?
不不。
他矢口否认。
他真后悔。如果不是肖璐生拉硬拽,他早就赤膊上阵冲进去捉拿何丽了。原来,这儿是那个丁雪红的家!对!她说过,她家住在白布街上,还让他有空来玩儿。
他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他也根本不会去的,没有必要,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不是一路货嘛。
但出于某种美好的心理,他倒并不想伤害她一家。他多么希望她自始至终都把他误以为好人。何丽算沾了她的光。何丽不出来,他不会主动杀进去的,投鼠忌器。他不想破坏她对他的美好印象。
他对肖璐说,那就听你的吧,再等一会儿。现在天刚黑。大街上还人来人往的。万一她喊叫还真跑不掉。
肖璐看他听从自己的意见了十分高兴。她说,就是呀!即使她不喊叫,还有丁旺一家人和两只豺狗呢。兄弟,别急!胜利在望了。等,耐心等,她总不能住下不走。
在哪儿等?
当然得在这儿。这儿是个好地方。密密麻麻的梧桐树枝叶挡住了路灯的光线行人的视线。站在树后,他们可以看见行人,行人看不见他们。并且,这棵树正斜对着丁旺的大门。两个人开始站着,后来蹲着,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等何丽。夜深人静行人寥寥,还未见到她的身影。四周静极了。丁旺家中电视机音量很大。中间还搀着何丽旁若无人的开怀大笑声。
赵大夯恨得直咬牙。
肖璐急得直跺脚。
恨也没有,急也没用。肖璐为了打发难挨的时光开始没话找话了,兄弟,你住在哪儿?
赵大夯说,也没有固定住处,怕公安追捕。大部分时间在北山上度过。在那儿过夜凉快着呢。
肖璐说,唉!可怜你有家有院儿的竟落到这个地步。
他说,还不是那个何丽害的!唉,人一倒霉了,喝口凉水都能塞牙。睡在北山上凉快就是凉快,就是太吓人了。周围有坟地。夜猫子野兔子直让人睡不着。
肖璐毛骨悚然。
她低下头,顿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凄惶。她现在也是有家不能归,说不定哪天也得落到这个地步。
太可怕了。
兔死狐悲。她心里也不好受。
四周很静。静得让人有点恐慌。在这长长的寂寥中,丁旺家电视里周润发浑厚而又忧伤的声音十分突兀,如果说,人生的离合是一场戏。那么百年的缘分,也是早有安排的。
情绪是可以传染的。
周润发郁郁寡欢的声音让肖璐好不伤感。她说,兄弟,夜深了,我们还等不?赵大夯说道,等。
不知为什么,他的音调也有些抑郁。情绪的确可以传染。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可以影响一大群人。他听到肖璐对他的怜悯后愈加可怜自己了。他神色忧伤地看着路灯下的街道出神,时不是叹息一声。
此时,一个半生不熟的人推辆摩托走过来。赵大夯眼睛一亮!这不是他的幸福牌摩托吗?车把上还缠着妻子系的红绸带!于是他从地上一跃而起。
肖璐吓了一跳。
推摩托的秃四也吓了一跳。
待看清是那日北山下见到的汉子后,秃四首先怯了三分。
赵大夯一把夺过车把说,好大的胆子!敢偷我的摩托。走!上公安局,妈的,反了你了!
秃四知道何小姐这摩托不是从正路上来的。所以不敢理直气壮地争夺。其实,不只一人怀疑他这摩托车不是从正道上来的了。邻居王月贞还准备到派出所揭发他,免得他兔子再吃窝边草。
秃四想趁夜深人静还给何小姐,不料赵大夯抓住了。
赵大夯义正辞严一身正气可把秃四吓坏了!秃四把摩托还给他咧开大嘴只是笑,笑几笑就想溜。
赵大夯一跺脚,走?哪里走!就这么走了?非说个一二三不行!你给我站住。他的嗓门也高了。
秃四还真不敢走了。
赵大夯有点奇怪,这车是何丽骑走的,怎么又到这个男人手里了?他和何丽是什么关系呢。
赵大夯说,我问你,何丽小姐你认识吗
秃四说,认识
什么时候认识的
早了。
怎么认识的?秃四搔搔头皮答非所问,我们关系好得很。嘿嘿。
肖璐在一旁听出门道了。她说,你这先生交际圈子不小呵,能否到府上一叙?
秃四看这女人主动要到家里去,受宠若惊,连声说,行,行,行呀。
肖璐低声对赵大夯说,兄弟你先走这儿等着我。我去去就来。这个人有点来头儿,看能不能利用一下。
赵大夯点点头。
肖璐跟秃四说,知道为什么要到你家去吗?刚才那是我兄弟。他脾气不好,再不让你走开,他敢一刀捅了你。
秃四想到赵大夯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他忙说,谢谢救命之恩!我没偷你兄弟的车呵!都是那姓何的小姐。妈的,怎么到老子这儿销赃了。
肖璐心中一动。
她忙说,我和何丽早就认识了。她说她是故意把祸水往你身上泼的。否则,失主抓住她还了得吗?
秃四怒道,妈的!你怕人家抓住,我就不怕了吗?我说她怎么这么大方白送我一辆摩托呢。气死我了!
肖璐趁热打铁,干脆!你现在把她叫出来,我们教训她一顿!
秃四有些犹豫。
为这事教训何丽,他还真不大情愿。
肖璐又改口道,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只要把何丽叫出来就没你的事了。余下的事情由我处理。
秃四搔搔头皮说,这,算了吧,都是小事。
肖璐心急如焚沉下脸喝道,不识好歹的东西!给脸不要脸,你到底去是不去?她故意回头叫道,赵大夯,过来,收拾收拾他!
秃四吓坏了。
他忙说,我去,去。
赵大夯跑过来说,大姐,什么事?肖璐把刚才的情况向他耳语一番。他大喜过望。二人一左一右押着秃四走向丁旺的大门了。秃四说,你不是认识何丽吗?为什么非让我去叫她呢?
赵大夯说,少哆嗦!你只管把她叫出来就完成任务了。
肖璐来了灵感,这样吧,你对她说丁万代在家里等她,让她马上过去。你这样说她百分之百出来!
她想离丁旺远一些下手。
秃四答应了。
秃四以为何丽偷这俩人的摩托才惹恼了人家。你当贼,人家当然要找你算账。你活该,自作自受。还想往老子身上推呢。哼,刚才把老子的胆都吓破了。人家要抓我进公安局咋办呢?
秃四义愤填膺,何小姐无偿提供假发线索的功劳忘到九霄云外了。他走到丁旺门前时,赵大夯和肖璐躲在树后暗影中监视他。秃四想叩门时又犹豫了。如果是丁旺开门怎么办?丁旺对他有成见不会放狗咬他吧?
但他如果不敲门,赵大夯又不饶他,说不定会扭送他到公安局!这太可怕了。仔细掂量一下,秃四还是屈起四个手指扣扣门。嘭,嘭嘭
洗漱完毕准备就寝的何丽问一声,谁?秃四说,我,开门!何丽没听出是秃四的声音,还以为是丁旺的熟人,就踢拉着一双拖鞋前去开门了。
认出秃四后,何丽忙走出大门顺手掩上门了。她奇怪秃四三更半夜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找她了。莫非是专门过来骚扰丁雪红的吗?她可不能协助他。她还要继续扮演恩人角色呢,岂能因小失大呀。
她说,你来干什么?
秃四说,丁万代叫你去!
何丽当然不知道秃四对她怀恨在心早就被肖璐招安了。她奇怪地说,什么时候?在哪儿?去干什么?奇怪呀。
秃四说,现在去!干什么你去了不就知道了?他在家里等你呢。这奇怪什么?你们认识呀。
何丽皱住眉头说,他叫你来传话吗?不可能呀?
何丽对他的态度持怀疑态度。
她刚从丁万代那儿回来。丁万代有事那时候为什么不说呢?丁万代不是不知道秃四对丁雪红图谋不轨,怎么会让这个素质差档次低的男人充当来使呢?
秃四说,我刚才从丁县长家门口经过,他把我叫住,让我顺路叫你来一趟。你现在快去吧!
秃四有点急。
这怎能逃过何丽的眼光。
何丽警惕了!
她两手斜插在睡裙口袋里,斜着眼上上下下把秃四瞅了几分钟,突然无声地笑了,笑得莫名其妙。
秃四方寸大乱。
何丽头脑清醒口齿伶俐一针见血指出秃四话中的漏洞,半夜了,你哪里这么大的精神出门闲逛呀?据我所知,你好像习惯天一黑就睡觉吧?丁万代忙一天了,这么晚还能不睡吗?怎么这么巧,两个夜猫子正好碰面呀?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可要避嫌哟。他一县之长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么?啊?这些问题,你给我一一回答明白!
秃四又哑口无言。
他说,你,去不去。反正,他们。
何丽说,赵先生,你有点语无伦次。我咋总觉得你刚才的一切都是表演呢?你不过是个演员,导演又是谁呢?你不可能自编自导自演自我欣赏吧?
她说这话只是试探。
但是,她吃惊地看到秃四哆嗦一下就低下头了,那额头居然渗出一片黄豆大小的汗珠。
何丽心中一悸。
她佯装镇静伸出一根葱白似的食指揩揩秃四的汗珠,又伸到秃四眼皮底下说,看哪,赵先生!你出汗啦。这天不热呀?是你精神紧张吧?
秃四不语。
丁旺突然在屋里发问了,何小姐,你在和谁说话呀?请客人进来呗,天这么晚了。
秃四大惊。
欲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