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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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苏轼(5)

传曰:“不怨天,不尤人”,盖“优哉游哉{11},可以卒岁”。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

【注】

①梅直讲:指梅尧臣。直讲,学官名。②鸱鸮:猫头鹰。《鸱鸮》篇,旧说是周公向成王表白心迹。君奭(shì式):《尚书》篇名,周公向召公表白、劝解之词。③匪:同“非”。兕:雌犀牛。④宰:管家。⑤执事:敬称,不直指对方,而指其左右办事人员。⑥先容:事先致意,介绍推荐。⑦请属:请求,嘱托。⑧苟富贵:苟且求得富贵。⑨徒贫贱:只是安于贫贱。⑩苟其侥一时之幸:如果能够得到一时的侥幸。{11}优哉游哉:形容从容自得的样子。

在嘉祐二年正月科考中,苏轼因《刑赏忠厚之至论》一文深得主考官欧阳修和梅尧臣的一致激赏,获得了第二名。《上梅直讲书》就是考试结果公布之后,苏轼写给梅尧臣的一封信。信中作者打破一般感谢信的窠臼,全篇以“乐”字贯穿始终,写人生的相知之乐、守道之乐、知遇之乐、师徒之乐,不见一个“谢”字,然而对欧阳修、梅尧臣知遇之恩的感激、仰慕已久的深情、愿意终身追随的真挚浓烈的感情全都跃然纸上。

第一段,作者首先写了周公之“悲”以衬托孔子相知之“乐”。苏轼以《诗经》中周公和孔子为正反面,论断周公之悲和孔子之乐。何也?苏轼却振振有辞地分析说:周公尽管位高权重,声誉显赫,但却得不到别人的理解,所以他的内心孤独寂寞;孔子和他的门徒虽然饥寒交迫,但是他们彼此相知,所以乐趣无穷。尽管苏轼这种悲与乐的评判,非常有悖常理,但是却让读者心悦诚服,因为苏轼通过圣师圣徒之间问答的描绘,确实将他们心心相印、志同道合、情趣盎然、贫贱不移的高尚情操和有趣的个性都生动传神地展现出来了。于是顺理成章地,苏轼得出“乐”与“不乐”的标准在于有没有相知这样的结论。

第二段笔锋一转,由对古人的议论,转到对欧阳修、梅尧臣的品德、才学、主张的赞颂上。在这段文字中,作者叙述了自己对两位主考官倾慕已久的心情,它的内涵十分丰富。从作者少年时期的久仰期遇之情到青年时期为二人的才学、品行所打动,表达了自己尽管渴望追随二人的心愿由来已久,但是因为地位悬殊,平生似乎并不敢有此奢望。接着,文章陡然一转,写到了刚刚举行的这场科举考试,他说对这样的结局感到出乎预料,大喜过望。而这一切全部都依赖仰仗欧阳修、梅尧臣两位文坛耆宿的赏识、宣扬、褒奖,这怎能不使他感激不已,兴奋莫名呢?这不仅仅是自己科举高中之乐,更是得遇知己的相知之乐。

最后,苏轼感慨地说,即使能够得到高官厚禄,受到世人的羡慕,也比不上给大贤您做学生,强调了希望入门为徒的迫切愿望。文章的最后,再次落笔到对梅尧臣品德的颂扬上,梅公的官位并不高,但是却气定神闲,面带欣悦,这都是因为他境界高远所致。美其德,好其文,见贤思齐,苏轼表明自己与梅公有着相同的追求和人生理想。显然,爱道比之爱人,在境界上更见高尚脱俗。

这篇信札情感充沛饱满,洋溢着难以抑制的青春兴奋之情。全文紧紧围绕着“乐”字做文章,层层展开:十年苦读科考获胜之乐,金榜题名名列前茅之乐,鹏程万里前途光明之乐,士遇知己心愿得偿之乐,大贤赏识可以追随之乐,效古圣贤相知相悦之乐,一如潮水一般争相奔涌而出,欣喜之情,如江河滔滔,倾泻笔端,毫不矫饰。

另外,在这篇信札反映出苏轼的文字富张力,从内容到节奏,给人以传情达意流畅自然的快感。比如:“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馀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蓄势充沛,可谓千回百转,而宣泄畅快,可谓一泻千里。

后人评论

杨慎《三苏文范》卷十三:“此书本叙遇知己之乐,末复以乐乎斯道为梅公颂,通篇不脱一乐字贯串,意高词健。”

答秦太虚①书

轼启:五月末,舍弟②来,得手书劳问③甚厚。日欲裁谢④,因循至今。递⑤中复辱教,感愧益甚。比日履兹初寒,起居何如?轼寓居粗遣⑥。但舍弟初到筠州,即丧一女子,而轼亦丧一老乳母⑦,悼念未衰,又得乡信,堂兄中舍九月中逝去。异乡衰病,触目凄感,念人命脆弱如此。又承见喻,中间得疾不轻,且喜复健。

吾侪⑧渐衰,不可复作少年调度,当速用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谪居无事,颇窥其一二。已借得本州天庆观道堂三间,冬至后,当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自非废放,安得就此?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⑨,欲求四十九日闲,岂可复得耶?当及今为之。但择平时所谓简要易行者,日夜为之,寝食之外,不治他事。但满此期,根本立矣。此后纵复出从人事,事已则心返,自不能废矣。此书到日,恐已不及,然亦不须用冬至也。

寄示诗文,皆超然胜绝,亹亹⑩焉来逼人矣。如我辈亦不劳逼也。太虚未免求禄仕,方应举求之,应举不可必。窃为君谋,宜多著书,如所示论兵及盗贼等数篇,但以此得数十首,皆卓然有可用之实者,不须及时事也。但旋作此书,亦不可废应举。此书若成,聊复相示,当有知君者,想喻此意也。

公择{11}近过此,相聚数日,说太虚不离口。莘老{12}未尝得书,知未暇通问。程公辟须其子履中哀词,轼本自求作,今岂可食言。但得罪以来,不复作文字,自持颇严,若复一作,则决坏藩墙{13},今后仍复衮衮{14}多言矣。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15}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馀,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所居对岸武昌,山水佳绝,有蜀人王生{16}在邑中。往往为风涛所隔,不能即归,则王生能为杀鸡炊黍,至数日不厌。又有潘生{17}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径至店下,村酒亦自醇酽。柑桔椑{18}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外县米斗二十,有水路可致。羊肉如北方,猪牛獐鹿如土,鱼蟹不论钱。岐亭监酒胡定之,载书万卷随行,喜借人看。黄州曹官数人,皆家善庖膳,喜作会。太虚视此数事,吾事岂不既济矣乎?欲与太虚言者无穷,但纸尽耳。展读至此,想见掀髯一笑也。

子骏{19}固吾所畏,其子亦可喜,曾与相见否?此中有黄冈少府张舜臣者,其兄尧臣,皆云与太虚相熟,儿子每蒙批问。适会葬老乳母,今勾当{20}作坟,未暇拜书。晚岁苦寒,惟万万自重。李端叔{21}一书,托为达之。夜中微被酒,书不成字,不罪,不罪。不宣。轼再拜。

【注】

①秦太虚:即北宋杰出词人秦观,字太虚,后改字少游。高邮(今属江苏)人。②舍弟:指苏辙。③手书劳问:手书,指秦观的来信,系托苏辙带交。劳问,慰问。④裁谢:写信作答。⑤递:指驿车,古代用来传递文书、信件。⑥粗遣:大体上还过得去。⑦老乳母:苏轼的乳母任采莲。⑧侪(chái柴):辈。⑨縻:束缚。⑩亹(wěi尾)亹:形容说话或文章娓娓道来,具有感人的力量。{11}公择:即李公择,名常,字公择,黄庭坚之舅。{12}莘老:即孙莘志,名孙觉,苏轼友人。时任徐州知州。{13}决坏藩墙:喻冲破不再作文章的自我约束。藩,篱笆。{14}衮(gǔn滚)衮:形容说话连续不断。{15}贾耘老:即贾政,苏轼之友,家贫。{16}王生:指蜀人王文甫,名齐愈。{17}潘生:潘大临,字邢志,从苏轼游,诗人。{18}椑(bēi卑):柿的一种,今称油柿。{19}子骏:鲜于子骏,四川阆中人,苏轼之友。{20}勾当:料理。{21}李端叔:李之仪,字端叔,扬州人,著名词人,苏轼之友。苏轼托秦观将自己写给李之仪的书信转交给他,故云:“李端叔一书,托为达之。”

苏轼门下有著名的四学士,秦观就是其中之一。秦观,字太虚,又字少游。他是扬州高邮(今江苏高邮)人,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合称“苏门四学士”。苏轼与秦观的关系尤为密切。《答秦太虚书》是反映苏轼与其弟子秦观的特殊关系的名篇佳作。

本文系作者于元丰三年(1080)贬谪黄州时写给秦观的一封回信。信中以谈家常的方式,真切地记述了自己初贬黄州时的生活境遇与精神状态。其中谈到黄州的人情交往,显示了作者坦荡的胸襟与洒脱开朗的性格。同时,无论是介绍自己养生方术,还是指点秦著书应举,还是评述黄州的日常生活,字里行间都充满了与秦观倾心诲教,关怀备至的特殊交情,于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开头一段,就从秦观的来信说起,对自己因循拖延,迟未作复深感惶愧,对秦观情意殷切、“劳问甚厚”表示感谢。接着就讲到自抵黄州后,自己与亲人所遭到的不幸:先是弟弟苏辙刚到筠州贬所,便遭遇丧女之痛;继则相随自己多年、视同家人的老乳母又在黄州去世;接着,堂兄又卒于成都。前两件事,都和“乌台诗案”所引起的********有着间接的关系。这接二连三的家庭变故,使苏轼在精神上身体上都受到沉重的打击。他感慨说:“异乡衰病,触目凄感,念人命脆弱如此。”这个开头,充满了沉重的人生悲慨,面对友人的问候,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

因为秦观在来信中曾提及“得疾不轻”之事,故第二段紧接以上的话头,去谈自己“用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的情况,既是对秦观的建议的答复,也是反过来向体弱的秦观介绍自己的“养炼”方法与经验心得,表示对他的关切。

其中介绍“养炼”之事,具体而周详,看得出来苏轼对此事的认真态度,说明苏轼虽身遭废弃,却并不颓丧沉沦;虽“念人命脆弱如此”,却更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其中两次提到谪居“无事”、“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欲求四十九日闲,岂可复得耶”,强调“养炼”之事须有闲方可实行,其中既含有因谪居无事而得“厚自养炼”的意外良机,表现了苏轼的幽默感,又暗透出对“谪居无事”的不满和对已往仕宦经历的厌倦。

第三段是对秦观寄示诗文的称许和对秦观提出“宜多著书”的建议。用“超然胜绝,亹亹焉来逼人”形容秦观的诗文,是对其诗文超凡脱俗境界和感人艺术力量的高度评价。虽然秦观屡试未第,为谋政治与生活出路,自不得不应举而求禄仕,但“应举不可必”,而著书既符合当时试进士重策论的时尚,又可传之后世,故劝其“多著书”,并特别标举寄来的文章中“论兵及盗贼等数篇”均为“卓然有可用之实者”,即识见超卓,切合实际需要者。

第四段由秦观谈到彼此相熟的几位友人的近况。其中提到为程公辟的儿子履中写哀词一事时,特别表明自己自从因“乌台诗案”获罪以来,“不复作文字”,而且自我约束颇严。这其中有因文字得祸之后忧谗畏讥之情,更有对自己刚直倔强个性难以改变的自我认识。

五、六两段主要是转写自己在黄州如何过穷日子的方法。无论是挂钱屋梁按日支取,还是其他具体办法,都越出方法的范畴,升华为一种乐观自信的人生态度。有此态度,才能达到“胸中都无一事”的人生境界和心灵境界。末段是对彼此相熟的几位朋友情况的问候,并托秦观转交信给李之仪。恍见作者悄然灯前,纸短情长,一时情景如画。

不得不提的是,本文的文笔极为自由洒脱、亲切自然,充满了浓郁的人情味和生活气息,显现出苏轼特有的幽默风趣。这在后一部分内容中更有淋漓尽致的表现。

后人评论

黄震《黄氏日钞》卷六二曰:“《与秦太虚书》说在黄州挂钱梁上,日用百五十钱之法,武昌山水佳绝,食物多贱、人情相与之乐,善处困者也。”

答张文潜书

轼顿首①文潜县丞张君足下。久别思仰②。到京公私纷然,未暇奉书。忽辱手教,且审起居佳胜,至慰!至慰!惠示文编③,三复感叹。甚矣,君之似子由④也。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作《黄楼赋》,乃稍自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⑤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此尤可笑。是殆见吾善者机也。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⑥。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⑦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近见章子厚⑧言,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⑨,欲稍变取士法,特未暇耳。议者欲稍复诗赋,立《春秋》学官,甚美。仆老矣,使后生犹得见古人之大全者,正赖黄鲁直⑩、秦少游、晁无咎、陈履常与君等数人耳。

如闻君作太学博士,愿益勉之。“德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爱莫助之。”此外,千万善爱。偶饮卯酒{11},醉。来人求书,不能缕{12}。

【注】

①顿首:书简中表致敬的习用语。②思仰:思念仰慕。③文编:指诗文稿。④子由:苏轼之弟苏辙,字子由,北宋散文家。⑤警发愦(kuì溃)愦者:使糊涂人醒悟奋发。警发,警醒。愦愦,糊涂。⑥好(hào耗)使人同己:喜欢要别人写的东西与自己的一样。⑦颜渊:春秋时鲁国人,名回,字子渊。⑧章子厚:章惇(dūn敦),字子厚,北宋建州蒲城(今属福建)人。⑨患文字之陋:忧虑文风衰敝。⑩黄鲁直:黄庭坚,北宋诗人、书法家。{11}卯酒:清晨饮酒。{12}(1uó罗)缕:指语言委曲详尽而条理细密。

张文潜,名耒,北宋诗人。“苏门四学士”之一,曾任太常少卿。元丰八年(1085)哲宗赵煦即位,时方十岁,由高太后执政,召回苏轼担任起居舍人。这封信便是同年到京后所写,信中对当时文坛作了评论,指出当时文风“衰”的原因,并对张耒等人寄予厚望。

第一段赞张之文风似其弟子由。然后着重谈了子由文风,“其文如其为人”,“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有“秀杰之气”,即气势磅礴,天然无饰,意味醇厚,吟咏不尽,有超拔伟杰之气。并举出《黄楼赋》的例子,说明其风格多变,并谦虚总结为“子由之文实胜仆”。这一段中,作者特别强调说“文如其人”,作文要有自己的风格,如此才能避免文风之衰,为第二段埋下伏笔。

第二段主要指出今日文风衰退的原因在于王安石“好使人同己”。王安石与苏轼两人政治观点不一,其为文观点也不一样。王安石在推行新政时,主张让别人写出与自己相同的文章。王安石强调“同己”,苏轼主张“文如其人”,强调“不同”;只有“不同”才能多姿多彩,才能出现“古人之大全”,摆脱今日“文字之衰”。为了加强论证,特举出孔圣人均“不能使人同”,以弟子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予以反证。又以土地之美在于“不同于所生”,如果强行“同”则只能在盐碱地上“弥望皆黄茅白苇”。正反论证,更加严谨有力。又以“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想改变取士之法,而未得时日,进一步强调了“不同”的当务之急。

而后,以黄庭坚、秦观、晁补之、陈师道、张耒等数人为例,具体说明“古人之大全者”,这些人虽同属“苏门六君子”,但文风各异,成就灿然。黄庭坚诗风奇险,开创江西诗派;秦观词含蓄缠绵,是婉约词派的代表;晁补之诗词散文清丽可人,别具一格;陈师道是江西诗派代表作家之一;而张耒诗文风格则接近苏辙。再一次强调“文如其人”,反对“使人同己”,反对千人一面,认为只有有所“不同”才符合文学发展的规律。

第三段主要是表明写信目的,“愿益勉之”,勉励张耒任太学博士后为振扬文风而努力,也回应了本文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