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13}。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14},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15}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注】
①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②汉文:指汉文帝。③以不用死:因为不被皇上重用而郁郁死去。④庶几:也许可以。⑤之:去,到。⑥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孟轲因齐宣王不用他的主张,离去。在齐国边境的昼地住了三晚,希望宣王召回他。⑦豫:愉快。⑧舍我其谁:孟子去齐时曾说: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今天除我以外还有谁呢?⑨绛候:周勃,封绛候。吕后死,他诛除诸吕,夺回兵权,迎立汉文帝。⑩灌婴:与周勃共同诛除诸吕。{11}纡郁:缭绕的样子。{12}趯(tì惕)然:超然。趯,跳跃。{13}遗俗之累:指世俗难以理解的情况。{14}苻坚:十六国时期前秦的君主,起用平民王猛,数年中统一北方。草茅:指民间。{15}狷介:孤高,洁身自好。
贾谊,西汉洛阳人,西汉著名政论家、文学家、思想家,善写政论文和赋。他的政论文章分析深透,文笔犀利、流畅。本文作于嘉祐六年(1061),是苏轼参加科制考试时的史论之一。这篇文章围绕汉文帝时著名才士贾谊“不能自用其才”来立论,虽然有些观点尚还不够成熟,但是立论卓绝,才气纵横,也不失为史论的佳作。
作者开头绕开传统的思路,不从贾生的怀才不遇、沦落伤悼着手,不将批评的矛头指向贾谊所处的时代及君王的昏聩和朝臣,而是从贾生自身找原因,因此得出了迥然不同的结论——“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处。这样的开头,反其意而行之,起到惊耸警众的效果,可以说开篇即自占高步,思路开阔,立论新异。
作者认为:“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即人才要想自用其才,则必须善于等待,要学会忍受。因为不经过艰辛痛苦的磨炼,难成大才。接着作者提出为古代的贤人一般都具有可致之才,而不能为世所用,不一定是时君之罪,往往是咎由自取的论调。并以贾谊为例,他的言论确实高卓千古,若能实行,则可以达到三代那样的治世,而他遇到的是汉文帝那样的“明君”,却“以不用死”,说明责任不在君,而在贾生自己。在作者眼里,君子应该既要为追求理想而奋斗,又要自爱其躯,只有“知天下之果不足与有为”,才能无憾于人生。而贾生不能进退裕余地应对,竟以暂时的废弃不用而死,所以是“非汉文之不用贾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第二部分先荡开一层,分析贾谊时代的历史背景。当时老臣思想保守、故步自封,已经成为当时社会发展的阻力。文帝要革除弊政,贾生想一朝去其旧臣进行改革的愿望,虽然用心良好,但在当时显然是难以实现的,因而必定以失败告终。那么为贾生计,应当“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然后“优游浸渍而深交之”,才能实现自己的宏图大志。可是贾生竟然性急,想顷刻之间改变现状,谋一不为用,以至自残致死。
接下来,作者再荡开一层,提出“非聪明睿哲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的观点。引用王猛相苻坚的例子,说明明君如果能像苻坚那样“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则“略有天下之半”的理想不难实现。这实际上是在从反面论证,巩固自己的观点。同时也揭示出贾生的身世之悲,同时其现实的目标则在于警示君王应该正确对待“狷介之士”,也因此,人才的自用与君王的睿智相辅相成。
纵观全文,这篇论文达到了“义贵圆通”“反义而取通”的要求。一开头就高屋建瓴,紧紧围绕中心逐层展开,而后正反结合,不横生枝蔓,又能从不同侧面强化“人才贵自用”的观点。可谓是论证严密,滴水不漏,展示了年轻苏轼的洋溢的才华和积极用世之心。
作者论述过程中对贾生的遭际屡次叹息,指出贾生的不能自用,实际上是希望他能够大用,同时也警醒像贾生一样的人才要“慎其所发”,要善于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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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慎中:“谓贾生不能用汉文,直是说得贾生倒,而文字翻覆变幻,无限烟波。”(《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
刑赏忠厚之至论①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②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③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④。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⑤,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⑥,欢忻惨戚⑦,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⑧,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⑨,而告之以祥刑⑩。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谨刑也。”当尧之时,皋陶{11}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12}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13}。”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14},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15}。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16}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注】
①刑赏忠厚之至论:此是嘉祐二年(1057)苏轼应礼部科举考试的试卷。②尧、舜、禹、汤、文、武、成、康:先秦以前各代的贤君。③长者:敦实厚道之人。④勉其终:勉励他坚持到底。⑤哀矜惩创之:以怜悯之心对其进行惩戒。哀矜,怜悯。惩创,惩罚引以为戒。⑥吁俞之声:表示慨叹赞同的声音。吁俞,语气词。⑦欢忻(xīn欣)惨戚:欢欣快乐悲伤凄切。忻,同“欣”。⑧既没:已经去世。⑨吕侯:一作甫侯。周穆王时任司寇。⑩祥刑:即慎刑、善刑,慎用刑罚。{11}皋陶(yáo姚):一作咎繇,传说中东夷族的首领。{12}宥(yòu又)之:宽赦他。{13}方命圮(pǐ痞)族:言因违命而危害族人。鲧:传说中部落首领。{14}忍人:残忍主人。{15}遄(chuán传)已:很快停止、消失。{16}异术:不同、特殊的办法。
策论是国家向知识分子寻求关于某某问题之对策的一种形式。宋嘉祐二年(1057),苏轼参加礼部进士考试,其策论的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本文就是苏轼应礼部试的试卷,时年仅21岁。
虽然是考卷,作者却并非为了考试而应付。文章以忠厚立论,援引古仁者施行刑赏以忠厚为本的范例,阐发了儒家的仁政思想,把一个看起来似乎很枯燥的题目,说得有声有色。主考官欧阳修认为它脱尽五代宋初以来的浮靡艰涩之风,十分赏识,曾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全文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提出文章主旨“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以咏叹开头,非同凡响,感人至深。接着指出自己“刑赏忠厚之至”策论的出发点是“爱民之深,忧民之切”,是历代圣贤的治国之道。然后就论述赏罚的目的:有一善,就赏,为的是在其初始时即表示欢迎,在其终了时予以鼓励;有一不善就罚,为的是怜悯他、惩戒他,使他弃旧图新。即作者提倡赏罚的目的,只是作为教育手段,是“爱民之深,忧民之切”。
第二部分则从如何实行刑罚忠厚之至来谈。可以分两层,第一层是当赏而疑,就给予赏;当罚而疑,就不罚。这样做的目的在于“广恩”“慎刑”,自然刑赏忠厚之至。此段立论先引用了两个事典:一个是尧之时,掌刑官皋陶在执法时,说了三次“杀”,尧则说了三次“宥”(赦免),用以倡导“刑之宽”。一个是四岳推荐用鲧,尧开始认为不可用,后又试用之。这从可杀可不杀的不杀,可用可不用的用之,论说圣人如何刑赏宽厚。第二层是从如何赏罚进行论述:“赏不以爵禄,罚不以刀锯。”然后又进一步论述“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的原因,并总结是刑赏忠厚之至。
第三部分着重谈君子如何做。先宕开一笔,引《诗经》说明君子嘉奖好人,乱子很快就消亡;君子如谴责谗言,乱子很快就消灭。后又引《春秋》“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之义,结束刑赏忠厚之至的论述。
综上所述,本文在布局谋篇、立论说理、行文用典、议论抒情结合等方面均具特色。全文围绕中心论点,爱民忧民,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才是刑赏忠厚之至。在第一段谈刑赏的出发点,论述先王赏善慎刑,孔子取其“仁”;第二部分谈如何进行赏罚,要“罚疑惟轻,功疑惟重”,层层深入地进行论述,指出如此才能刑罚忠厚之至。第三部分又从君子角度,指出用“仁”教化治民而非加以刀锯,进一步论述刑罚忠厚之至。结构严谨,文辞简练而平易晓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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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正是忠厚处,一篇主意,在此一句。”
范增论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①。
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②。”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③时也。
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④;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⑤。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⑥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⑦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也。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⑧矣!
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注】
①彭城:今江苏徐州市。疽:一种毒疮。②霰(xiàn线):俗称软雹,常于大雪前阵性降落。③卿子冠军:指秦末起义军将领宋义,统兵北伐,中途停顿不前,为项羽所杀。④楚怀王孙心:指熊心,战国时楚怀王熊槐的孙子。⑤义帝:即熊心。项梁起兵反秦时,立为王。后项羽尊他为义帝,后又将他暗杀。⑥稠人:众人。⑦矫(jiǎo角):假托,诈称。⑧陋:见识低下浅薄。
本文选自《东坡志林》中的“论古十三首”,题为《论范增》。这篇文章虽以范增为论述对象,但并非着力评价其生平功过,而是以范增该何时离开项羽为论述的中心及重点。
文章一开始开门见山,写范增因项羽受到陈平离间计之挑拨,而招致项羽的猜疑,继而愤怒出走之事。直接引出中心论题——“去”。那范增该不该离开项羽呢?苏轼用一句“增之去,善矣”表示了肯定,从而确立了整篇文章的论述基调。
接着,作者围绕着“去”字做足了文章。承接开篇的“去”,这里推进一层写“何时去”。项羽在鸿门宴上没有听范增之言杀掉刘邦,以致放虎归山,招致了“失天下”的败局。于是苏轼先提出一个假设,即“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以是去耶?”答曰“否”。随后引用了《易经》和《诗经》的话,用以论证预见征兆的重要性,而苏轼也借此来暗示范增在这方面做得不够,不是在最正确的时间离开项羽。这两句还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一方面可作为前文论述的延伸,一方面可作为后文论述的引子。并以此来引出范增应离开项羽的征兆——“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
苏轼举出陈涉借项燕、扶苏之名号以得民心之事,推出相类似的事实,即项氏因立义帝而兴,因弑义帝而诸侯叛之。由义帝又引出范增,因为义帝乃范增劝项梁所立,所以义帝与范增的关系是很密切的,甚至可以说是“同祸福”。苏轼认为,既然义帝被杀死了,哪有范增“能久存”的道理?通过这一严密的推理,苏轼认为“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可谓是让人信服。
行文至此,文章似乎到这里可以结尾了,但苏轼意犹未尽,又加了一段,对义帝、范增和宋义的关系进行更详细、深入地论述。这看起来似乎是多余重复的,其实是对前文“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的补充说明。
苏轼先论述项羽杀义帝乃不义之举,因为义帝是“贤主”,这从他“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和“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两件事可以看出。通过论述义帝为“贤主”的原因,来引出义帝和宋义的关系。由此推出一个结论:项羽对范增的怀疑,原来是从这里开始的。文章至此,所有的疑惑都解开,豁然开朗了。但苏轼仍旧未尽兴,又摆出一条范增于“羽杀卿子冠军”时应离开项羽的理由,那就是他和项羽在当时都是同僚,并肩事义帝,而不是后来的君臣关系。
苏轼这篇六百多字的小文章,围绕着范增何时该离开项羽,确实写得是“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随意挥洒而又四处伏笔。在自问自答的假设中,否定了自己提出范增应于鸿门宴离开项羽的假设,但不急于提出“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离开的观点,只是在一抑一扬之中层层推进,让人看得是透透彻彻,十分“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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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前半多从实处发议,后半多从虚处着想。只就增去不能早处,层层驳入,段段回环,变幻无端,不可测识。”
决壅蔽①(策别课百官三)
所贵乎朝廷清明②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诉而无冤,不谒③而得其所欲,此尧舜之盛也。其次不能无诉,诉而必见察④;不能无谒,谒而必见省⑤。使远方之贱吏,不知朝廷之高;而一介之小民,不识官府之难。而后天下治。
今夫一人之身,有一心两手而已。疾痛疴痒,动于百体之中,虽其甚微,不足以为患,而手随至。夫手之至,岂其一一而听之心哉?心之所以素爱其身者深,而手之所以素听于心者熟,是故不待使令而卒然⑥以自至。圣人之治天下,亦如此而已。百官之众,四海之广,使其关节脉理相通,为一叩之而必闻,触之而必应。夫是以天下可使为一身。天子之贵,士民之贱,可使相爱。忧患可使同,缓急可使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