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错是西汉政治家,汉景帝时为御史大夫,曾提出“削藩”建议,后被汉景帝所杀。晁错之死,人多叹息,苏轼却翻空出奇,以独特的视角,一家之言,阐述了晁错受祸原因,提出了仁人君子、豪杰之士应“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的主张,见解新颖,不落窠臼,雄辩滔滔,笔势纵横,显示出其超人的韬略、宏大的气魄、非凡的睿智。可以说是别出新见,发人之所未见,启人之所未思。
第一段以说理为主。起句“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明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暗说国泰民安中隐含着的诸侯之患。接着围绕“患”字,从“坐”“起”两方面分说。“坐观其变”不采取措施,则祸患无可救药;“起而强为之”不等时机行动,则天下不能安定。接着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的行为作正面发挥,用“苟以求名者”的行为作反面衬托,暗评晁错失败的原因。苏轼抓住“患”字,虚实相生,未言晁错,句句含“错”,使下文的议论高屋建瓴。
然后,苏轼一反时人“悲错之以忠而受祸”的观念,而针锋相对提出“不知错之有以取之也”,认为“晁错”完全是咎由自取。先时天下升平,晁错为获取自己“不世之功”,骤然“削藩”;导致“山东七国之乱”以后,又明哲保身,将危难推给委以他重任的汉景帝刘启,以致君臣反目,最终遭政敌袁盎陷害,“朝服斩于东市”。作者一边写晁错的失误,一边为晁错思索应对失误的策略,同时又鞭挞了袁盎的卑鄙行径。既对晁错的失误给与批评,但又在字里行间透露出些许惋惜之情,对于袁盎则是无情的抨击,以至于把他和“奸臣”联系在一起。
作者以晁错这一历史人物的悲剧故事为线索,分析其致死的种种原因,并借此形象地阐述“儒以文乱法”的理论,揭露一些沽名钓誉的文人士子,为一己私欲,庸人自扰、无事生非;戳中了他们太平时节“见小利而忘命”,危难之际“遇大事而惜身”的“软肋”。
后人评价
范温:“老坡作文,工于命意,必超然独立于众人之上。”(《潜溪诗眼》)
黠鼠①赋
苏子夜坐,有鼠方啮②。拊床③而止之,既止复作。使童子烛④之,有橐⑤中空,嘐嘐聱聱⑥,声在橐中。曰:“嘻!此鼠之见闭而不得去者也。”发而视之,寂无所有,举烛而索,中有死鼠。童子惊曰:“是方啮也,而遽死耶?向为何声,岂其鬼耶?”覆而出之,堕地乃走,虽有敏者,莫措其手。
苏子叹曰:“异哉!是鼠之黠也。闭于橐中,橐坚而不可穴也。故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吾闻有生,莫智于人。扰龙⑦伐蛟,登龟狩麟,役万物而君之,卒见使于一鼠;堕此虫之计中,惊脱兔于处女⑧。乌在其为智也。”
坐而假寐,私念其故。若有告余者曰:“汝惟多学而识之,望道而未见也。不一于汝,而二于物,故一鼠之啮而为之变也。‘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⑨;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10}:此不一之患也。’言出于汝,而忘之耶?”余俯而笑,仰而觉。使童子执笔,记余之作。
【注】
①黠(xiá霞)鼠:狡猾的老鼠。②啮(niè聂):咬。③拊(fǔ府)床:拍打床板。④烛:用烛火照。⑤橐(tuó驼):盛装东西的袋子。⑥嘐嘐(jiāo交)聱聱(áo敖):这里是形容老鼠咬物的声音。⑦扰龙:即驯服猛龙。扰,驯服。⑧脱兔于处女:起初像处女一样沉静,使敌方不备,然后像逃跑的兔子一样突然行动,使对方来不及出击。脱兔,逃脱的兔子,形容迅速。处女,未出嫁的女子,形容沉静。⑨釜:铁锅。⑩虿(chài差):蝎子一类的毒虫。
这是一篇咏物小品,风趣幽默,相传是苏轼十一二岁的作品。文中选取一桩生活小事,描写一只狡黠的老鼠,装死骗人逃脱的情景。本文除突出老鼠的狡猾外,亦显示出人为万物之灵,也终被老鼠所骗,人又如何算是最聪明的呢?
文章从“苏子夜坐”开篇,交代了当时的自然环境。而后围绕人和鼠之间的争斗,描绘了一只进了口袋无法自行逃脱的小老鼠。不过这只可不是人们印象中的胆小、见人就躲的鼠,而是狡黠的鼠。它“不啮而啮,以声致人”,用声音完成了“诱敌深入”的过程。
而当童子打开箱子时,“中有死鼠”,惊异之余,于是翻过箱子打算处理。谁知还未及采取下一步的行动,这只“死鼠”落地,瞬间变活了,“堕地乃走”,使捕鼠者“莫措其手”。童子的情绪也随之而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至此,主人才知是“鼠之黠也”,是“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于是,被蒙骗的人们只有捶胸顿足的份儿了。
从“苏子叹曰”至“乌在其为智也”,主要写作者对“黠鼠”行为的感叹。分两层来写,第一层感叹“鼠之黠”:因为被装在了口袋里,口袋非常坚固无法逃脱,所以黠鼠“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这是对鼠之黠的总结,也是对上段情节的说明和补充。第二层感叹“人之无智”:表面上“扰龙伐蛟,登龟狩麟”,无所不能,为万物之长,可以役使众生,自以为世间生命,“莫智于人”,但是在小小的老鼠面前,却一败涂地,简直就是不知道所有的智能都跑到哪里去了。
文章至此似可结束,但果若如此,就落了俗套。作者奇想联翩,笔锋一转:“吾闻有生,莫智于人”一直到“役万物而君之”,紧扣题意,讽及时政,称有些人“卒见于一鼠”,却不免“堕此虫之计中”。作者生出无限感慨,说“乌在其为智也。”
至此,苏轼由鼠及人,由事及理,意犹未尽,又生发出一段富有辩证观点的文字,如奇峰突起,使文章的思想升华到哲理的高度。“人能碎千金之壁,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捕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似层层剥笋,终使文章的中心思想暴露无遗。每读到这些精彩的议论,不能不拍案为作者想象之丰富,构思之巧妙,寓意之深刻而叫绝!
作者从小事归纳出大道理,将老鼠之黠、小童之惊及作者之思,写得十分精到。通过黠鼠利用人的疏忽而乘机狡猾脱逃的日常小事,来说明人即使聪明,但须集中精神,发挥智力,方能搏猛虎、役万物,否则将猝不及防,而“见使于一鼠”的道理。
此外,本文语言简洁、洗练、精警。其中有“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的铿锵凝练,也有“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的隽永警策。本文将记叙、抒情、议论合一,是一篇情文并茂、寓意深刻的文章。
后人评论
陈天定《古今小品》卷一:“许大名理,说来如此透脱,前后点染,历历落落。”
留侯{1}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②,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③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④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面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⑤,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⑥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事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⑦,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⑧。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⑨,不死于盗贼。何哉?其身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⑩。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11}牵羊以迎。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馀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12},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是观之,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13}其志气。而愚以为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注】
①留侯:张良,字子房。曾经辅助汉高祖刘邦推翻秦朝,建立汉朝。封于留,后隐遁不知所踪。②匹夫见辱:普通人被侮辱。③卒然:突然。卒,通“猝”。④圯(yí怡):桥。圯桥,故址在今江苏淮宁北。相传张良遇黄石公于圯上。老人故意折辱他,他都忍气顺从,遂授以兵书。说:“读此可以为王者师。”⑤以为鬼物:古人认为圯上老人是鬼怪。⑥刀锯鼎镬(huò获):都是古代的残酷刑具。镬,一种烹饪器具,形似大鼎而无足。⑦贲(bēn奔)、育:孟贲、夏育,都是战国时候的勇士。⑧一击之间:张良曾与刺客同在博浪沙狙击秦始皇,误中副车。秦始皇大怒,下令全国搜捕。⑨千金之子:指富贵人家的子弟。⑩鲜腆:无礼。深折之:狠狠地折辱他。{11}肉袒:脱衣露体,古代在祭祀或谢罪时表示恭敬的一种礼节。{12}当淮阴破齐:淮阴指韩信。他平定齐地时,请求刘邦封他为“假王”。刘邦当时处境危急,因此发怒,经张良提醒,乃封韩信为齐王,使其出兵攻灭项羽。{13}称(chèn趁):相称,相当。
《留侯论》是一篇史论散文,作于仁宗嘉祐六年(1061),是作者为答御试策而写的一批“进论”中的一篇。这篇散文是苏轼早年所作,字里行间洋溢着作者的博闻才识和独具匠心。
作者根据《史记·留侯世家》所记张良圯下受书及辅佐刘邦统一天下的事例,并未对张良其人及其功业作全面评价,而是提出对其成功原因的探讨和见解,论证了“忍小忿而就大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的策略的重要性。文笔纵横捭阖,浑浩流转,极尽曲折变化之妙,行文雄辩而富有气势,体现了苏轼史论汪洋恣肆的风格。
诗有诗眼,文也有文眼,尤其立论文章,这篇文章开宗明义即亮出了“文眼”——“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然后,苏轼集中论述了张良获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能忍”,一个“忍”字贯穿全篇,从中展示张良的心灵成长的历程。第一段提出论点,认为所谓豪杰之士的过人之节是“能忍”;第二段借圯上老人授书,说明“其意不在书”,而是为了使张良“能有所忍”;第三段以郑伯和勾践为例,说明“能忍”足以成大事;第四段以楚汉相争为例,证明张良以个人的才能和“能忍”的度量,辅佐刘邦建立功业;第五段以张良的貌不惊人,说明张良外柔内刚正是其“过人之节”。因一字之功文章旨意毕现,可谓“一字立骨”,层层议论,逐步深化。
本篇文章的主旨在于阐发“忍小忿而就大谋”。为使自己的论点具有说服力,作者广征史实,评述了留侯的三段经历:寻人刺秦、圯上受书、辅汉建功。这三件事紧紧围绕“忍”字,分别是不忍、能忍、用忍。它们分别是从反面、正面、正面来论证“忍”的,通过对比,观点更加鲜明而有说服力。
苏轼的立论,是建立在破除陈见的基础之上的。也就是说,关于张良成功的原因,在作者之前的众多学者,大都认为张良得益于圯上老人传授的《太公兵法》,因而“运筹帷幄”,辅佐汉高祖刘邦平定天下。所以,在文章中,存在着一场围绕张良成功原因的对话——苏轼与前辈的对话。作者引证史实层层递进,流转变化,不离其宗,抓住张良能忍这一主线,进一步阐明其能忍的效果是助高祖成就帝王大业。
从艺术特色上说,本文有三个突出的特点。
一是观点鲜明,逻辑严密。文章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提出自己的观点:“豪杰之士”的“过人之节”就在于“忍”。然后以“忍小忿而就大谋”为线索纵贯全篇。圯上老人之所以屡次“倨傲鲜腆”,目的就在于要教张良学会“忍”。然后举出历史上的郑伯肉袒牵羊、勾践臣服于吴和项刘楚汉之争的事实,进一步论说,只有“忍”才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否则只有失败。可谓一以贯之,滴水不漏。
二是转承开阖,妙趣横生。对于张良“受书于圯上老人”之事,人们引以为奇,甚至将“老人”视为“鬼物”。作者在此却另辟他说,指出“圯上受书”乃“圣贤相与警戒之意”,而非“鬼物”所为。接着作者将笔锋猛地一转,又出惊人之语:大胆指出,圯上老人受书其意却不在书,而在折张良“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而张良之所以最终成为“豪杰之士”并辅佐刘邦成就帝业,原因也不在所得之兵书,而在圯上老人的“倨傲鲜腆”使其学会了“忍”。这一转承开阖,使文章另辟洞天,妙趣横生。文章最后以张良的“妇人女子”之貌来反衬其“天下大勇之士”,也让人揣度良久,回味无穷。
三是形象生动,笔墨传神。文章以郑伯肉袒牵羊,勾践臣服于吴与项刘楚汉之争等历史事实为例进行说理,不仅具体生动、深入浅出,更能对人晓之以理,甚至动之以情,这无疑增加了文章的说服力。特别是写张良“欲殴之”“强忍”“业为取履,因履之”“殊大惊,因目之”,一连串带动作的心理描写把“忍”的深化过程刻画得丝丝入扣,随后因平明、鸡鸣赴约仍然迟到而一再受到怒责,终于以“夜未半”即往,得到老人的首肯,完成了忍的磨炼。
这篇文章能开能合,气势俊逸奔放,虽只有短短七百余字,但言简意赅,分析透彻,鞭辟入里,千百年来成为立论文章的典范。仔细品味,作者明写留侯之忍,实际上是以古喻今,告诫自己不能锋芒太露,面对复杂人生只有以忍才能成就大业。
后人评论
沈德潜:“‘其意不在书’一语,空际掀翻,如海上潮来,银山蹴起。”(《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
贾谊论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①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②,犹且以不用死③,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④一日得行其道。将之⑤荆,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⑥,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⑦?”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⑧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⑨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⑩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
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
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11}愤闷,趯然{12}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馀而识不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