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序虽为恭维两位达官贵人而作,但作者“因难见巧”,立意奇特。序中很少言及诗作的具体内容,反借此提出自己的文学理论,强调作文应该注重切身的感受,内容真实,间接地提出了自己品评诗集的标准。并且,还含而不露地批评了这部诗集——他们的诗歌,无非是富贵显达的风花雪月,而绝不是“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的作品。无怪乎刘大搬评此文:“立言甚简,而雄直之气郁勃行间。”
由此可见,韩愈不卑不亢的态度,着实令人钦佩。他恭维有度,故意隐去裴均、杨凭求序,而说“从事”,无形中提高了他们的地位,维护了他们的自尊心。接着一个“受以卒业”“仰而言”,暗示作者是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读完全部诗作,使裴杨二人认为韩愈是读完全部诗作后才写此序,并非敷衍了事,自然心满意足。
应酬文学而能把握分寸至此,实为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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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诗可以怨》:“恭维而没有一味拍捧,世故而不是十足势利。”
柳子厚墓志铭①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②,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瑷俱得罪武后③,死高宗朝。皇考讳镇④,以事母弃太常博士⑤,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⑥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⑦,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⑧,授集贤殿正字⑨。俊杰廉悍⑩,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11},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12}。顺宗{13}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14},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15}。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16},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17},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18},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19},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20}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21}。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22}。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23}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24},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立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25}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铭曰:
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注】
①墓志铭:述死者生平,石刻,葬时埋在墓内。②拓跋魏:即北魏(386—534),鲜卑族拓跋氏所建。③奭(shì释):此处指柳奭,是柳宗元的高伯父祖。韩瑷:字伯玉,雍州三原(今陕西三元)人,后因反对武则天统治被杀。④皇考:宋代以前对死去的父亲的尊称。⑤太常博士:太常寺的属官,掌宗庙礼仪。⑥逮:到。⑦崭然:突出的样子。见头角:青年显示才华。⑧博学宏词:唐代科举考试科目之一,由进士及第者参加,考取后即授予官职,不常举行。⑨集贤殿正字:官名,掌管编校图书。⑩俊杰廉悍:才能杰出而又有棱角。{11}踔(chuō啄)厉风发:精神奋发,意气昂扬。形容议论雄辩有力,滔滔不绝。{12}蓝田:今陕西蓝田。尉:管理一县治安的官吏。监察御史:掌监察百官和巡按州县狱讼。{13}顺宗:李诵,在位仅一年(805),被迫退位。{14}用事者得罪:指宣宗即位,王叔文等推行的“永贞革新”,仅半年即失败,被处死。用事者,掌权者。{15}例出、例贬:与柳宗元同时被贬的共八人,史称“八司马”。称“例”,是隐讳之词。永州司马:永州刺史属下分管佐理的人员。{16}涯涘(sì四):边际。{17}元和:唐宪宗年号。{18}子本相侔(móu某):利息和本金相等。{19}书其佣:记下奴婢应得的工资。{20}观察使:掌管一道的长官,为刺史的上司。{21}刘禹锡:字梦得,世中山居郡,为当地所仰望。播州:今贵州遵义市。{22}连州:今广东连县。{23}诩诩(xǔ许):敏捷,会说话。{24}穷裔:穷困的边远地区。{25}涿:州名,今天的河北涿州市。
墓志铭,是古代文体的一种,刻石纳入墓内或墓旁,表示对死者的纪念,以便后人稽考。文章通常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序文,叙述死者的姓氏、爵里、世系和生平事迹;后一部分是铭文,缀以韵语,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和颂赞。
《刘子厚墓志铭》是韩愈于元和十五年(820),在袁州任刺史时所作。这篇墓志铭讲述了柳宗元的家世、为人、政绩等,包括了世系、卒葬、子嗣等墓志铭应该有的内容,通过对柳宗元的生平事迹的综合概述,高度赞扬了柳宗元的文章学问、政治才能和道德品行,对柳宗元受排挤、长期遭贬、穷困潦倒的经历给予深切的同情。
全文写得酣畅淋漓,顿挫盘郁,乃韩愈至性至情之所发。整篇文章有三个突出的亮点:
首先,选材得当,重点突出。在柳宗元的一生中发生过很多的事情,但是作者并没有泛泛而谈,而是巧妙地选取了柳宗元少年才俊、出仕被贬、柳州政绩、以柳易播、文学成就这几个方面进行写作,并重点突出了文学成就和以柳易播这两个方面。文章着重叙述他“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的文学才能,在“赎归奴婢”一事上表现出的政治才能和爱民之心,及其在“以柳易播”事件中表现出的难能可贵的高风亮节。由此可见韩愈选材功底之深。
其次,突破常规,墓志第一。韩愈这篇墓志铭不仅写了柳宗元的优秀品德和文学才能等好的方面,也写了柳宗元的缺点,打破了碑文不写死者缺点的常规。同时,在形式上也有所创新。除了以散代骈外,也冲破了一些文体框架,打破了“铺排郡望,藻饰官阶”的成规。这篇墓志铭夹叙夹议,叙事、抒情、议论三者融为一体,对人物形象进行了成功塑造。在满怀真挚情感的前提下,对柳宗元的一生进行了赞扬,褒贬兼用。
最后,寄托了自己情感。在这篇墓志铭中,通篇饱含深情。韩愈和柳宗元虽在哲学和政治观点上有所不同,但是他们在文学上的主张却是不谋而合,都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两人的友情也很深厚,因此柳宗元的离去也给韩愈带来了巨大的悲伤。虽然韩愈生平也为别人写了不少的墓志铭,但是却只有这一篇最为独特,成就最高,里面传达出来的感情感人肺腑,是字字珠玑的作品。
此外,韩愈还在这篇文章中借题发挥,表达了自己对执政者压抑人才的不满。
这篇文章对柳宗元的一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韩愈在文中说:“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对柳宗元的文学水平十分赞赏,写出了正是柳宗元一生坎坎坷坷才最终铸就了他在文学上的成就。这是一篇水平相当高的墓志铭,体现了韩愈深厚的文学功底,同时也透露出了韩愈和柳宗元的交情之深。
柳宗元的事迹,由韩愈记入铭文并加以评说,已流芳百世。其实,为柳宗元作墓志铭的韩愈的高风亮节更是难能可贵。因为在当时,两人的政治主张和思想信仰截然不同。柳在政治态度上属于变革派,韩则是保守的,他对柳宗元参与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集团所推行的一系列改革,很不赞同,甚至一度严厉指责。但韩愈不因为柳宗元在政治上的失败来论断柳宗元,这表现了韩愈轻视功利、推重文学的思想。在《柳子厚墓志铭》中,韩愈对柳宗元的业绩、人品、文章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这实是“和衷共济”、“和而不同”、“兼容并包”的典范。
后人评论
储欣:“昌黎墓志第一,亦古今墓志第一。以韩志柳,入太史公传李将军,为之不遗余力矣。”
圬者①王承福传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②。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③,馀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④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⑤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⑥,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⑦。而百官者,承君之化⑧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⑨,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⑩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11},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12}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13}焉。
【注】
①圬(wū屋)者:粉刷墙壁的工人。圬,涂饰,粉刷。②约而尽:简要而全面。③手镘(màn慢)衣食:靠做泥瓦工来换取衣食。镘,抹墙用的一种工具。④当:相等,相当。⑤稼:种植。⑥遍为:一样一样去做。⑦理:治。因避唐高宗讳,改治为理。所以生:得以生存。⑧化:教化。⑨直:同“值”,此处指工钱。⑩称:合适。此句的意思是,不管自己的才能是否相称,而一味冒进。{11}丰悴(cuì翠)有时:昌盛和衰败总是在一定的时间交替而来。{12}夫人:那个人,指王永福。{13}自鉴:自己权衡,看自身是否有不足。鉴:铜镜。
《圬者王承福传》是韩愈为一位名叫王承福的泥瓦匠作的传,这篇文章完成于安史之乱以后,约为唐德宗十七(801)年。王承福世代都是京都长安人,天宝之乱年间他打仗立了功勋,朝廷给他封功,他却没有接受俸禄,而是回到家乡做了一名泥瓦匠。
在士大夫之人的眼里,抹墙是种低贱而劳苦的手艺。韩愈“听其言,约而尽”,进一步与他聊天,从他身上发现了许多独特的观点。王承福租住市中,以抹墙所得交付房租食费。根据每年食宿贵贱调整工价。若有剩余,尽予路旁残废、饥饿之人。可以说是韩愈“用力使于人,用心使人”观点最贴切的表现。
此文表面上是传记体,实际上是借传记展开议论的杂文。王承福这个体力劳动者的形象,是作者根据士大夫“独善其身”的人生哲学塑造的。文章前段略述王承福身世,后段略就王承福言论加以评断,中间大部分是借人物的口替自己说话。文章论说有理有据,波澜起伏。从“各致其能以相生”的认识出发,肯定真正无愧的是凭双手劳动自食其力的人,以对照“多行可愧”“食焉而怠其事”的剥削者,鞭挞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是难能可贵的。
韩愈此文的主要目的,是阐述自己的社会主张和人生哲学。通过一个有机会做却弃官业圬、自食其力的泥瓦匠王承福的口述,提出在封建制度下“各致其能以相生”的主张,讽刺了社会上那些没有才能、患得患失而又“食焉而怠其事”的人,同时也是对“独善其身”这种处世态度的评断。规劝世人应该度才量力,勤于本业。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前略叙一段,后略断数语,中间都是借他自家说话,点成无限烟波,机局绝高,而规世之意,已极切至。”
南阳樊绍述墓志铭
樊绍述①既卒,且葬,愈将铭之,从其家求书。得书号《魁纪公》者三十卷,曰《樊子》者又三十卷,《春秋集传》十五卷,表、笺、状、策、书、序、传记、纪志、说论、今文赞铭②,凡二百九十一篇,道路所遇及器物门里杂铭二百二十,赋十,诗七百一十九。曰:多矣哉,古未尝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必出入仁义,其富若生蓄③,万物必具,海含地负,放恣横从,无所统纪,然而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也。呜呼!绍述于斯术,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
生而其家贵富,长而不有其藏④一钱,妻子告不足,顾且笑曰:“我道盖是也。”皆应曰:“然。”无不意满。尝以金部郎中告哀南方,还言某师不治,罢之,以此出为绵州刺史。一年,征拜左司郎中,又出刺绛州。绵、绛之人,至今皆曰:“于我有德。”以为谏议大夫,命且下,遂病以卒,年若干。
绍述讳宗师,父讳泽,尝帅襄阳、江陵,官至右仆射,赠某官。祖某官,讳泳。自祖及绍述三世,皆以军谋堪将帅策上第以进。
绍述无所不举,于辞于声,天得也。在众若无能者。尝与观乐,问曰:“何如?”曰:“后当然。”已而果然。铭曰⑤:
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⑥。后皆指前公相袭⑦,从汉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觉属⑧,神徂⑨圣伏道绝塞。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有欲求之此其躅⑩。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