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樊绍述:名宗师,字绍述,河中(今山西永济)人。南阳樊姓在历史上是名门望族,这里说南阳樊某是称其族望。②“表、笺”句:这几类都是古代文体的种类。③其富若生蓄:比喻繁盛众多的样子。富,指文章的内容丰厚。④其藏:指父辈留下的家产。⑤铭曰:以下是一首用入声韵的九句韵文。⑥降而不能乃剽贼:后来的人写文章不能自己创作新词就只好剽窃前人了。降,下,后来。⑦公相袭:公开地相互抄袭前人的东西。⑧寥寥久哉莫觉属: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做文章的道理。属(zhǔ主),属文,做文章。⑨徂(cú除):往,已过去。⑩躅(zhuó浊):足迹,轨迹。
本文是韩愈生前最后一篇谈论文章的重要著作,写这篇文章时,韩愈已是五十六七岁的老人了。樊宗师是韩愈古文运动理论的忠实拥护者和积极实践者,与韩愈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与李元宾、欧阳詹、柳宗元同被称为“韩友四子”。韩愈失去这样一位文章知己,其悲痛可想而知。
全文感情真挚,十分感人,无论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显示出自己的特点。形式上题为墓志铭,却不按这种文体的常格依次叙述,开篇就写其文章业绩,甚至不惜笔墨罗列具体数字突出其著作“多矣哉,古未尝有也”,接着评价其文章成就之高。内容上赞扬樊绍述的文章笔力纵横恣肆,无拘无束,好像是没有系统,缺乏纲纪,其实都合乎规矩,不劳删改。之后才用简略的文字扼要叙述他的为人、性情、履官及樊氏三世官爵,以及他本人在音乐方面的杰出天才,而这些也都围绕“必出入仁义”,还是在于说明其为人有德与为文的关系。
这篇墓志铭之所以要这样写,除了规避铭文的千篇一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樊绍述是他的文章知音,是他古文运动的中坚。韩愈说樊绍述,又何尝不是“君子自道”?大力赞扬樊绍述的为文之道,实则宣扬了韩愈他自己的创作主张和审美追求,反映了他在古文创作中求变求新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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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墓志》:“古今作者,惟昌黎最高。行文叙事,面目首尾,不再蹈袭。”
试①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
君讳适,姓王氏。好读书,怀奇负气,不肯随人后举选。见功业有道路可指取②,有名节可以戾契③致,困于无资地,不能自出,乃以干诸公贵人,借助声势。诸公贵人既志得,皆乐熟软媚耳目者,不喜闻生语,一见辄戒门以绝。上④初即位,以四科募天下士。君笑曰:“此非吾时邪!”即提所作书,缘道歌吟,趋直言试⑤。既至,对语惊人⑥;不中第,益困。
久之,闻金吾李将军年少喜士,可撼⑦。乃蹐门⑧告曰:“天下奇男子王适愿见将军白事。”一见语合意,往来门下。卢从史⑨既节度昭义军,张甚,奴视法度士,欲闻无顾忌大语;有以君生平告者,即遣客钩致。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立谢客。李将军由是待益厚,奏为其卫胄曹参军,充引驾仗判官⑩,尽用其言。将军迁帅凤翔,君随往。改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观察判官。栉垢爬痒{11},民获苏醒。
居岁余,如有所不乐。一旦载妻子入阌乡{12}南山不顾。中书舍人王涯、独孤郁{13},吏部郎中张惟素,比部郎中{14}韩愈日发书问讯,顾不可强起,不即荐。明年九月,疾病,舆医京师,其月某日卒,年四十四。十一月某日,即葬京城西南长安县界中。
曾祖爽,洪州武宁令;祖微,右卫骑曹参军;父嵩,苏州昆山丞。妻上谷侯氏处士高女。高固奇士,自方阿衡{15}、太师,世莫能用吾言,再试吏,再怒去,发狂投江水。
初,处士将嫁其女,惩曰:“吾以龃龉穷{16},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曰:“吾求妇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即谩谓媒妪:“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邪?取文书来!”君计穷吐实。妪曰:“无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17}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与王氏。生三子,一男二女。男三岁夭死,长女嫁毫州永城尉姚挺,其季始十岁,铭曰:
鼎也不可以柱车,马也不可使守闾。佩玉长裾,不利走趋{18}。只系其逢{19},不系巧愚。不谐其须。有衔不祛{20}。钻石埋辞,以列幽墟{21}。
【注】
①试:指在正式任命以前暂时代理。②指取:用手指就可以取得,形容轻而易举。③戾(liè沥)契:刻画,磨炼。戾同“戾”。④上:指唐宪宗李纯。⑤趋直言试:去参加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的考试。⑥对语:科举考试中有“策问”项目,照提出的问题回答。⑦金吾李将军:指李惟简。撼,说动。⑧躇(jí瘠)门:小步登门,形容谦恭而进。⑨卢从史:先世自元魏以来,仕宦颇显,其本人善逢迎中使,得授昭义军节度使。后叛唐,元和五年被俘赐死。⑩引驾仗判官:官名,掌管皇帝出行时仪仗等事宜。⑩钩致:招揽,拉拢。{11}栉(zhì质)垢爬痒:梳去头上的污垢,搔着痒处,比喻去除有害于百姓的弊政。{12}阌(wén闻)乡:今河南灵宝。{13}独孤郁:字古风,洛阳(今属河南)人,中唐古文家独孤及之子,官至秘书少监。{14}比部郎中:宫名,掌管内外诸司官吏薪俸和官署财物等事宜。{15}阿衡:官名,相当于后来的宰相。{16}龃龉(jǔyǔ举禹):上下牙齿对不上,比喻与人不合。穷,不得志。{17}告身:古代授以官职的文书,上盖印章,印文是“尚书吏部告身之印”。{18}走趋:跑步。{19}只系其逢:只决定于际遇遭逢。{20}有衔不祛(qū躯):有才能也无法施展。衔,含,蓄积。祛,同“肤”,施展。{21}幽墟:幽暗的坟墓。
本文写于元和九年(814),是韩愈墓志铭中别具一格之作。他创作散文追求一种“奇”的境界。所谓“奇”,就是异乎寻常,脱俗不凡。所谓“奇”文,就是与众不同的非常之文。本文就很好体现了韩愈的这个主张,写奇人、记奇事、用奇文,处处显示出“奇”的特色。
文章以“奇人”开篇,说传主王适“怀奇负气”,有着奇特不凡的志向和不屈于人的意气。王适后来一见金吾将军李惟简的面,就自称是“天下奇男子”,是个十足的奇人。文中另一个人物,王适的岳丈侯高也是个“奇士”。他自比商朝的伊尹、周朝的吕望。因当世无人采纳他的意见,一再做官,又一再怒而离去,最后竟发狂投水而死。一婿一翁,一老一少,两个奇人,在文中相映成趣。
“奇人”自有奇事。韩愈将王适的四件奇事件一一道来:一是他“好读书”,但“不肯随人后举选”,不愿随着一般人那样去应举考试;二是“缘道歌吟”去考试,却对语惊人,不被录取;三是逃官;四是骗婚。于是,一个有血有肉,性格丰满的人物便跃然纸上,体现了韩愈散文“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的创造性和擅长赋予传统应用文以鲜明文学色彩的独特本领。如此看来,这又像是一篇生动传神、令人拍案叫绝的小说,即使放在优秀的唐代传奇小说之列也毫不逊色。
后人评论
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昌黎先生全集录》卷五:“非天下奇男子,不足以发公之文;非公之文,亦无以传天下奇男子:交相得者也。”
讳辩
愈与李贺①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②,同然一辞。皇甫湜③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愈曰:“然。”
律④曰:“二名不偏讳⑤。”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⑥,言‘在’不称‘征’是也。”律曰:“不讳嫌名⑦。”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⑧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⑨之孙实为昭王。曾参⑩之父名晳,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11},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12};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13}。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士君子{14}言语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15}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16},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17}。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18},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19},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注】
①李贺(790—816):字长吉,唐代著名诗人,因避父讳,不能应试出身,只做过奉礼郎之类的小官。著有《昌谷集》。②和(hè贺)而唱之:一唱一和。唱,同“倡”,传播。③皇甫湜:字持正,元和进士,曾从学于韩愈修习古文。④律:《唐律疏议》的简称。⑤偏:一半,偏斜。⑥徴在:孔子母亲的名字。⑦嫌名:指与名字中所用字音相近的字。音近则有称名之嫌,所以叫嫌名。⑧周公:西周初年政治家,名姬旦,周武王的弟弟,帮助武王灭殷(商),又辅佐成王,主持制定了周朝的典章制度。他和孔子都被历代统治者尊崇为“圣人”。⑨康王钊:周康王姬钊。⑩曾参(shēn申):春秋时人,字子舆,孔子弟子,以孝行著称。{11}骐期:春秋时楚国人。{12}“汉讳”句:汉武帝名刘彻,当时为避讳,将彻侯改为通侯,蒯彻改为蒯通。{13}浒(hǔ虎)、势、秉、机:四字与唐高祖李渊之父(名虎)、太宗李世民、世祖李昞、玄宗隆基名同音。{14}士君子:指官僚及其他有社会地位的乡绅、读书人等。{15}质:对照。{16}稽:检核。国家之典:指上文所举汉代讳武帝、吕后名,唐朝章奏、诏令不避“浒”“势”“秉”“机”等例。
在封建时代,对于君主和尊长的名字谥号等,不能直接写出或说出,必须用其他字来代替,这叫做避讳。如唐太宗名世民,当时便改“世”为“代”,改“民”为“人”,尚书六部中的“民部”,则改为“户部”,这些规定长久不衰。避讳的要求很严格,违犯者会招致非议,甚至是得罪。唐代著名诗人李贺,才气横溢,少年成名,时人称赞他是“李鬼”。但因为他的父亲名李晋肃,“晋”与“进”同音,时人就不允许他参加进士科考试,最终不能如当时其他读书人那样取得功名。
韩愈一生奖掖人才,敢说敢为,“鲠言无所忌”。他屡次鼓励李贺去参加进士试,被时人指责,说是举进士就会犯“讳”。为了批驳这种腐朽之论,替李贺辩护,韩愈“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写成了极有说服力的《讳辩》。李贺虽然最终没能冲破世俗的清规戒律,失去了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但韩愈这篇“颐言无所忌”的议事辩难之文,却一直为后代所推崇。
文中,韩愈虽未直说要反对避讳,但却巧妙地引用经典和法律依据,找出矛盾,从而反对将避讳过于苛责。开篇便从正面出击,以孔子的“避讳”与“不避讳”,即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来提出自己观点。因为孔子的母亲名叫颜征在,孔子在说到“征”的时候不说“在”;说到“在”的时候不说“征”。“征”“在”两个字只要不同时使用,就是避了母亲的名讳。用这个事例论证李贺只要避讳其父之名讳里的“肃”字,而不必去避讳“晋”字,就有权参加进士的科考。接下去又从反面出击,“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假如李贺他爹叫“李仁”,李贺就连“人”也不能做了?这显然是很荒谬的。
更为激烈的是,作者举出了“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的例证。汉朝为了避吕后之讳“雉”字,改称“野鸡”,也未见汉朝文献里有把“治天下”叫做“野鸡天下”的!文章层层设问,一波三折,语言辛辣,酣畅淋漓。
韩愈文章之所以传诵不绝,之所以为一代所师法,历代之典范,其造语之精工,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可以说,这篇短文义正辞严,全文没有一句从正面说出自己的主张,读者却可从中自然得出同作者相一致的结论,为历代人所称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