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的味道
恰是冬季,起了去东北的念想,就先入为主地想到了那里的冰冷——天寒地冻,千里冰封,哈气为霜,滴水成冰。咨询东北的朋友,朋友回答,东北的冬天也不怎么冷,与海南相比,温差也就是40℃~50℃摄氏度;哈尔滨的冷也简单,就相当于你把手放在家中冰箱的冷冻室。听了他的话,我吓得舌头伸了出来,几乎取消了行程。
在这种心理状态下,我的东北行就有了一种悲壮的味道。收拾行装时,背心有一股冷飕飕的寒气如蛇一样蹿,总觉得有一支冰冷的长矛从冰天雪地里向我刺来。我把毛袜、毛裤等往旅行包中塞的时候,分明就是壮胆,好像它们就是温暖的盾牌,并在心里鼓励自己,不怕,不虚!
到长春后,亲自站在东北的大地上,终于松了口气,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恐怖:屋子里有暖气,感觉很好;室外最高气温虽然是零下8摄氏度,但还受得了。去郊外的净月潭,旷野里虽然布满了雪,净月潭偌大的湖面虽然已经结了厚厚的冰,但我仍然能够闲庭信步一样在湖边潇洒说笑,拍照,手虽说有些僵冷,但搓几下就没事,我甚至还能面对白雪皑皑的湖面,用心“聆听”它的纯洁、寂静、空灵与超然物外,想象夏日夜晚净月潭满天星月的温馨与浪漫。而且,让我特别骄傲的是,我并没有夸张地把毛袜、毛裤都套在身上,将自己整成一个“圆球”。和几天前在四川高原藏区折多山相比,长春的气温反而要人性得多。
但是,我的好运气到哈尔滨就结束了。
到哈尔滨时,虽然还不到晚上7点,但已是明显的晚上气氛——东北的夜来得早,基本上到下午4点,天就不通商量地放黑,我们的车进入市区时,早已是满街华灯。与长春不同的是,街道上的行人,几乎都戴着帽子、手套。公共汽车站候车的人稀稀拉拉,无一例外都在跺脚。街道两旁的灯光在寒风中瑟缩,似乎冷得发抖。但我因是在车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冷的感觉。
第二天上午,哈尔滨的朋友开车来接我。我依然是以昨天长春出发时的打扮上车。上了车,与朋友寒暄了,他并不启动车。我让走,他却看着我问,你就穿这身?我说是。他挥动着手中的皮手套说,想上医院呀,不行,去穿厚了来。我这才发现他不仅穿了厚厚的羽绒服,还戴着厚棉帽子。没法,我只得照办,加了毛袜、毛裤和两件毛衣,一身笨拙地挪上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穿这么厚实。没想朋友给了一句:可能还是不抵事。
首先去的是太阳岛。到景区下车,我习惯性地走到空地上伸腰,舒展四肢。手脚腰才一动,一股说不出的寒冷“呼”地就打在了身上,我本能蜷缩身子,一个趔趄,几乎一下就摔倒在雪地里。在狼狈中站稳身子,头就不管不顾地往衣领里缩,口中不由自主地喊叫出来:“妈呀,冷,冷,冷!”边喊就边往车里退,同时,赶紧把羽绒服帽子拉到头上,帽子却像纸壳做的,不顶用,把手揣到衣兜,里面没一丝温热的气息,又把手抽出来,在寒彻的空气中乱甩。朋友见我这小样,急忙拉我到就近的小店,不由分说,拿了棉帽、手套让我戴上,我这才感觉手和头终于找到“避寒所”。望着耿直实在的朋友,一个词语从心里钻了出来——“雪中送炭”——这个词语就是专为此时此刻的他量身定做的。
坐游览车进景区。里面的雪比昨天从吉林市到哈尔滨路途上看到的野外的雪还大。光秃秃的柏树、桦树枝丫上挂着冰凌条,松树上压着重重的雪团,树林间没有空地,全是厚厚的雪,风一吹,雪地里就飞扬出迷蒙的雪雾,透过树林看出去,白茫茫一遍,远处的房屋之类,只有若有若无的浅白的一抹抹轮廓……刚上车时,我还能作如此看。但由于游览车没有空调,刚过一会儿,我就没工夫顾车外了,心思都在僵冷的身上,一路都在搓手跺脚。朋友望着我憨笑。
到了主景区下车,朋友介绍,里面正在打造雪雕“冰雪大世界”,今年的主题是意大利风情。果然,迎面是一段偌大的雪墙,长数十米,高有20米,如雪峰一样巍峨、壮丽、气势宏伟。雪墙正中主体部分雕塑的是意大利作曲家、小提琴巨匠大师帕格尼尼,一头张扬鬈发随风乱舞,桀骜不驯,双手抚琴挥弦,如痴如醉,让你感觉出大师一腔热血倾吐在琴弦上,弹奏着天地间恢宏的乐声,让雪的世界顿时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请注意,上一段文字是我后来在回忆中,并且是看着所拍的照片产生的感受。在当时面对时,我只大致扫了一眼,就没有心思再细看,更不用说想。那个时候,帽子和手套都不管用了,跺脚搓手也等于没跺没搓。照相时,我僵硬的手根本把不住相机,朋友给我照相,让我摆姿势,我只顾叫他“快快快”,唯一的欲望就是回到车中,我只想要热要暖。装模作样的摆拍,甚至眼前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的艺术雪雕,在让我手脚冰凉的寒冷面前,通通都不堪一击,无法取代我内心深处对于温暖的呼喊。
然而,我的噩梦还只是开始。
下一站是松花江边。车内暖气一来,我那不安分的情思又开始了漫游,我想到了昨天在吉林市看到的松花江,江水折射着正午的阳光,悠闲地流淌,两岸白雪皑皑,弥漫出宁静而空旷的诗意。我心中甚至还荡漾出了“松花江江水波连波……”这支传说中哈尔滨夏天的歌。
我向朋友说了我的感受。他一笑,哈尔滨的松花江现在没有波连波,已经冰冻了。他指着对面拉冰的车——车上装载的是一米见方的大冰,透出晶莹。“江里的冰将近两米厚,全城冰雕用的冰,都是从松花江里取的。江上可冷了。”我不以为然。
然而到了松花江边,我才真正领教了什么是冰窖,什么是冰寒彻骨。
有了在太阳岛的狼狈,在松花江边下车,我就有了心理准备,把全身上下都裹好了才下车。冰冻了的江面在我眼前呈现出一片浩大的白茫茫,凝重、凛冽、空旷、寂寥,让我倒抽一口冷气,心头一下就涌出了“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那支忧郁的歌。浩茫的江面无风,硕大的冰面也无风,但却有一种无法说出的寒冷穷凶极恶地向我扑来,在江边才走10多米,我就有了两个结论:一是我在车上关于松花江的漫游纯粹是荒唐。二是我生平穿戴得最厚重的衣服,只相当于是在身上糊了一层纸壳。
我现在所遭遇的寒冷是“职业杀手”,它像吐着寒冰的蚂蟥阴险毒辣地往我身上钻,从我身体露出的每一个部位往肉里骨头里钻。更像一条疯狗,用它冰刀一样冷森森的利齿,撕我的衣服,咬我的腿脚。脸上有一把冰刀在刮,有一根冰鞭在抽,我本能地把全身力量和热量都调集到脸上抵挡,但立即就被它“哗——”一刀削在雪地上,“呼——”一鞭抽到了白茫茫的江上。想用双手来护,这才感到更“苦大仇深”的是手指。先是有无数的针在刺,痛得钻心,接着,所有的指头都麻,再一会儿就全木,麻木到手指头没有知觉,再后来就不是自己的了,我甚至不能指挥它们弯曲。手套等于摆设,它和我的手已经恩断义绝。干脆抽出来放到脸上,脸的感觉就像是被一根根冰石条戳中。我也没有信心将手插入衣兜,我早已对衣兜的保暖功能失去了信心。脚指头也不是自己的了,毛皮鞋和毛线袜都背叛了我,只觉得那也是一根根冰石条在冰块中摩擦。一股无名火从心里涌出,面对毛皮鞋、毛线袜、棉手套、羽绒服的背信弃义以及那些良心让狗吃了的制造商们,我真想像一个泼妇一样跳起来,破口大骂,抽它们几个大嘴巴。
我相信我那时是掉进了冰窖,无孔不入的寒冷冰渍一样浸泡着我。我做了多种努力,想让身体其中无论哪个部分能够好受些,但是,没有哪个部位我能够呵护,没有哪个部位我能让它温暖。比如,我就试图想让血管里的血往脚指头和手指头冲过去,但是,酷寒就像是一道铁闸门,可怜我的血左冲右突,还是无法有一丝一毫能够攻入近在咫寸的脚指头与手指头里,那种悲壮的情状,如同到长江上游产卵的中华鲟,一次又一次无望地在三峡大坝上撞得“头破血流”。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我寒彻得骨头似乎也在“嚓嚓”响着结冰,我甚至分不出身来喊冷叫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