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边返回车上,可以这样来形容我那惨不忍睹的狼狈:逃难,逃命,逃离地狱。我人往车上逃,分明地觉得有一条“狗”在身后追,它几次已经追了上来,撕碎了我的裤子,蹿上车时“咔”一声关车门的声音,被我惊恐万状地感觉为它从大腿上撕下了一大块肉,冰冷的血立即“哗哗”地流……现在回想,人真是卑下,生命真是脆弱。大自然只要施放出足够的零下温度,就可以将我们的手脚剥夺,血管切断,将我们的思维粉碎,情感凝固,将我们的语言功能删除,想象力毁灭。
我是“鼻青脸肿”回到车上,足足过了好几分钟,血才缓缓地渗进指头,脸上的“苦大仇深”才被车内的暖气化解。
车上的温度器指示,车外温度是-20℃。
在太阳岛,车外是-18℃。
朋友说,这两天暖和多了。前几天-25℃,那才叫寒冷!而且,再过一段,会到-30℃多——
脸青面黑——我的天!
冰雪大世界
哈尔滨别名“冰城”。冰雪是这个城市的名片,这个城市的招牌。入冬之后一场大雪下来,冰雪就基本不再离开他们,就要陪同他们走上几乎半年。
大雪之后,哈尔滨就成了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成了琼楼玉宇的城市。松花江封冻,浩白茫茫,太阳岛的树木挂上银链一样的冰凌,凛冽萧索;中央大街两旁异国风情的哥特式、巴洛克式、古堡式建筑,被白雪抹上了一层朦胧的诗意,弥散出浓浓的欧洲情调与中世纪的神秘;市中心的俄罗斯经典建筑“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钟声,在黄昏清冽的雪风中荡漾着让人心暖的温馨与圣洁,随了羽毛一样飞舞的雪花,在城市上空飘荡,仿佛是安徒生童话的意境;城市郊外的田野、农舍、池塘、河流、道路全部被冰雪覆盖,一望无垠,白雪皑皑;偶尔有农家的屋顶在雪气中冒出炊烟,让冰雪的旷野显得更加寂寥、荒冷。
不过,真正要体会哈尔滨的冰天雪地,必须从飞机上看。行走在地上的时候,城市的道路因为车行,人走,都没有雪;城市的街道上人如潮水,汽车得意扬扬地你来我往;城市的各色建筑在白昼的阳光下,也都各自显出清晰的面目,松花江与两岸的景物也分出不同的层次。然而,当飞机从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升空之后再往下看,整个哈尔滨就完全在冰雪的覆盖中了,没有了城市建筑的面目,没有了松花江与两岸景物的层次分别,郊外的道路只是模糊的线条,乡村只现迷蒙的轮廓,而地上的人和各色各样的汽车则因为太渺小了,渺小到飞机一升空,就在大地上失去了影踪。飞机再上升,大地上就连轮廓与线条也消失殆尽,城市、乡村、道路、河流、田野、树林全都无影无踪……天地之间,雪原浩瀚,偌大世界,惟余茫茫,除了冰雪,还是冰雪!我在震撼于冰雪创作的广袤浩瀚的同时,更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敬畏,对雪的敬畏——那些我们双脚站在地上看到的雪,羽毛一样的雪片、花瓣一样的雪花、甚至只是米粒一样小的雪粒,居然能够形成这样“毁灭”城市、“沦陷”乡村、“摧毁”江河的力量!
哈尔滨就是在冰雪铺呈的背景下,展开它冬天的生存“戏剧”。他们没有办法拒绝冰雪,他们更离不开冰雪。在和哈尔滨人相处中,我最直观的感受是,冰雪是这个城市生活的一部分,是哈尔滨人生命的一部分,冰雪就住在他们的家中,就是他们的家庭成员。这个城市的冬天就生活在冰雪中,生活在水晶一样晶莹剔透的世界中。
在我的想象中,生活在冰天雪地中的哈尔滨人一定很“水深火热”。然而,现实中的哈尔滨却分明是“解放区的天”:这个城市没有在冰雪中冬眠,这个城市的生命欲望没有在酷寒中凝固、萎缩,耗子一样躲藏在屋子中“猫冬”(东北方言,意为人在冬天不外出活动,整天都蜷缩在屋子里)。相反,大雪之后,哈尔滨居然格外地繁忙起来,人人的心都在冲动,所有的道路都在冲动,冰冻的松花江更是格外冲动——他们要忙着做雪雕、冰雕,他们要呼朋唤友去滑雪。
雪雕、冰雕,是这座城市的“盆景”,更是这座城市冬天的魂。从松花江上,源源不断的取冰车,将那些晶莹的闪烁出翡翠光泽的冰团,运往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太阳岛上人们热火朝天地忙着雕雪,他们甚至还嫌自然的雪不够,居然在太阳岛空旷的场地上,开动10多台造雪机,“呼儿嗨哟”地人工造雪。雪雕、冰雕作品,公园里自然有,松花江边自然也有,让人感叹和惊奇的是,机场也有,车站也有,中央步行街上也有,许多单位的门前也有。就像在意大利罗马只要有空地,就会有树木、草坪、鲜花一样,冬天的哈尔滨,只要有稍微大一点的空地,就必然有雪雕、冰雕作品。
雪雕、冰雕最撩拨人心、最叫人神往的去处,当然是在那些主题公园。我去的那年哈尔滨有三大精彩。一是以“童话王国,梦幻世界”为主题的冰雪迪士尼乐园:园区建造了170米长的冰大门、45米高的欢乐城堡、230米长的冰滑梯,要申报世界吉尼斯纪录;建了三处百米玻璃观赏长廊,游人在里面可以透过大玻璃窗观赏外面的冰雕雪景;上演“冰雪音乐灯光秀”,营造如梦似幻的冰雪霓虹世界。二是哈尔滨冰灯艺术游园会:将冰灯艺术与灯雕、彩灯、LED新光源、冰花等艺术门类巧妙融合,展现哈尔滨作为中国冰灯艺术发源地的高超冰灯艺术;举办哈尔滨国际冰雕比赛,来自世界多个国家的冰雕艺术大师为游客展示高超的冰灯艺术。三是以“风情意大利,雪韵太阳岛”为主题的第23届太阳岛雪雕艺术博览会,展现意大利的风土人情:《大卫像》《神曲》、水城威尼斯等,都将在太阳岛的雪雕世界中风情万种地亮相……
滑雪是哈尔滨又一个传统“节日”项目。就像藏族人、维吾尔族人生下来就能歌善舞一样,哈尔滨人似乎从娘胎里出来就会滑雪。哈尔滨市有大大小小十多个滑雪场。雪还没有下时,哈尔滨人就已经开始准备滑雪的道具,孩子们已经在作文中书写他们的滑雪梦。我到哈尔滨,朋友接待我时,除了松花江边吃炖鱼,力推我去的就是滑雪。
我们去的是中国最有名的滑雪场,亚布力滑雪场。
亚布力滑雪场位于哈尔滨市东南方向大锅盔山脚下,积雪深达 1 米以上。雪后初霁,天空晴朗,雪后的大锅盔山格外清澈明朗,滑雪场沐浴着金灿灿的阳光,银光闪闪,耀人眼睛。雪风虽然很烈,但没有人在乎。孩子老人、少男少女们的心思都在滑雪上,匆匆忙忙换上滑雪的行头,兴高采烈地奔向滑雪场,嘻哈打笑地在雪地里你呼我喊,潇洒豪迈地在雪道上驾驭着滑雪板、滑雪橇,飞翔在蓝天下、阳光中、白雪上。目睹这样的场面,我突然觉得,我不是置身在冰雪中,而是置身在傣族泼水节、草原赛马节、苗族踩山节的欢乐热闹场景中。
白雪在这里只是背景,主角是人,数千人聚集在这里狂欢:生命歌唱,热血舞蹈,激情喷发。亚布力是着了盛装的维吾尔族少女,长袖挥洒出金色的阳光、洁白的雪、蓝色的天空、涨红的脸、红的黄的绿的蓝的黑的滑雪衫。雪的旷野中花枝招展的色彩,如同一条河在天地间奔流高歌,仿佛是春天喧响的山野,宛然如夏天火热的草原。我的眼睛被定格在一幅画上,一个穿着玫瑰红滑雪衫的少女,潇洒优美地从山上的滑雪道上飞下来,如同敦煌壁画上的飞天仙女下凡,如同轻盈的燕子展翅凌空,如同一朵玫瑰舞在明媚的春风,如同一片彩霞歌在夏日的晨曦……
哦,这就是亚布力!这就是冬天的哈尔滨!
冰雪给力哈尔滨,冰雪给力这座城市的生命。冰雪的到来,就是这座城市节日的到来。他们不是在长江黄河流域设定的大年三十才过年,他们过年的“除夕”钟声,早在冬天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就已经敲响,他们心中的春天也同时在冰雪中“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他们置身在水晶一样的冰雪中,他们也以水晶的眼睛看世界,以水晶的心感受世界,以水晶的情怀拥抱世界。他们的心在冰雪中展翅,他们的梦在冰雪中漫游,他们的孩子的童年在冰雪中伸
哈尔滨教堂
展出手和脚——在雪雕作品中倾洒激情,在冰雕作品中放飞想象力,在滑雪板上喷射出对春天的热望与梦想。冰天雪地、严寒酷冷的冬天,就这样被他们捣鼓得热血沸腾、意气风发,成了十八岁的花季,成了凡·高笔下色彩逼人的画,成了地中海音乐大师们曲谱上的浪漫交响乐……
哈尔滨,冰雪,血肉相连,心心相印,相濡以沫,声声若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