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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末日之舞(2)

酒杯里的酒多得都快满出来了。每一杯红酒里泡着一枚青杏。窗外的警报车呜拉呜啦一辆辆开过,大陆拉住我的手说,不要去看了吧,让我们安静一会儿。我俩把杯盏碰得叮当叮当响,再也听不到外面警车的声音了。他走过来抱住我的胳膊亲我的脖子和高高隆起的锁骨,我被他弄得骨头都要散了。他伸出长长的胳膊把我裹了进去,我听到我的骨节吱咯作响的声音。我看到他裹了厚厚纱布的手指在我身上移来移去,“把衣服脱了吧。”他贴在我耳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一边说一边动手给我脱衣服,我不动,由他摆弄我。我们从来也没这样过,我养父在的时候我们什么也不敢做。养父是为我好,怕我吃亏。“唉,女孩子大啦。”他经常莫明其妙地叹着气说。有一阵子不知为了什么我常跟他闹别扭,认为他老管着我。“女孩子大了又怎么啦?”我坐着大陆的摩托车四处游荡,赌气似的故意很晚才回家。 大陆带我跳帖得很近的舞,在灯光幽暗的场合吻我,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搂着我,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我 父似乎对我小小年就交男朋友的行为很看不惯,他是个老实人,一生都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一生都恪守着中国人特有本份与无奈。人脸是个大写的苦。我一看见他那张脸就想起他说的那句话来。可我与大陆在一起的时候,并没觉得人活着就是为吃苦,相反我觉得被人宠着、爱着的滋味挺不错。大陆爱我。虽然他从来也没这么说过,可我从十七岁那年就看出来了。

“眼睛乌蓝乌蓝,倒映着天空和云彩呢。”

养父这句话我听了许多遍,他大概永远把我当成刚出生的婴儿。当他独自一人坐在藤椅上喃喃自语的时候,我脸上兴奋的红晕总要消下去一半。我刚从外面回来, 父为我等门。我说我有钥匙,可他还是要为我等门。我跟大陆说这种当爹的可真让人受不了,大陆笑地看着我,摸了把我的流海儿。

“以后早点回来。”

养父撂下这句话,就去睡了。仿佛他等我等了这么久,就专为告诉我这一句话似的。我每回都答应他,可每回都做不到。我想我和大陆搅在一起的日子,是把养父的心伤得最透的日子。后来他走了,把大写的苦字埋进土里,化为灰烬,再也没人管我了,可我并不轻松。

有很长一段日子大陆过来陪我,把家里的日光灯都开着,他怕我一个人呆着害怕。我长久地绻缩在他宽大的外套毛衣里,眼泪不知不觉又涌上来了。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哭得别畅快,我从下面望上去,是他雕塑一般的下巴和喉节,那种坚硬的曲线令人难忘。

窗外传来急刹车的声音。橡皮轮胎紧扒着地面,滑动了很长一段距离,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磨擦声。我们都被搅进那种声音里,很残酷地相互磨擦着身体,仿佛一个是地面,一个是轮胎。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来了。

我们干不成了。大陆没精打彩地去开门,我套上一条袍子一样的湖绿色的裙子,坐在灯下假装看书。

来敲门的人是眉痕。

“这么晚了你还没走呢?”

她用上一代人的口吻跟我们说话,又用打量外星人眼光上上下下透视我俩。我被她看得直发毛。

我想我已经被人看出问题来了,眉痕是个敏感的女人。我像躺在解剖台上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剌眼的光线照在我最隐蔽的地方,连一点灯光的阴影都没有,我和大陆刚才赤身裸体的样子在这间屋子里被人像电影一样一遍遍重放,虽然我们什么也没干,可干了和没干又有什么区别呢?在别人眼面总归是干了的。

“你有事么?”

大陆一向是对这女人不怎么客气的,这下更是惹恼了他,说话的口气像是刚从疯人院里放出来的怪物似的,来得生猛。

眉痕见他打着赤膊,眼睛便像刀子一样在房中刮了一遍。

“很晚了,你该回去了。”她不动声色地说。

大陆看我一眼,还是把汗衫穿起来走了。我追出去,把他落下的车钥匙塞他手里。楼道里很黑,我们的手指在黑暗里交握在一起,很默契地握了一下。

回到屋里,我发见眉痕己经不见了。日光灯的光线苍白而又惨淡地照耀着一切,发出嗡嗡的声响来,把房间里的一切照得失了血色。凌乱的餐桌、倾斜的酒杯、冷而油腻的菜肴,些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冻住了,僵在那里,凄冷而又生硬。

房间里忽然响起一只小猫的声音,那叫声很像从前的小雪,可小雪已经失踪很长时间了,小雪丢的时候我天天夜里梦见它,就像现在这样喵喵地叫着,我怀疑我的耳朵出问题了。

我在房间里四处翻找起来。我把床单掀得稀乱,那排酒瓶被我依次碰倒,乒乒乓乓响做一团。餐桌上有一只碟子从高处跌下来,与水泥地面发出坚硬的脆响,油腻的菜汤泼了一地,浆在地上像一滩乌紫的血。

那声音时隐时现,忽儿远忽儿近,侧耳听听像小雪又不是小雪,我想我大概是紧张得快要疯了吧。

我一直怀疑是眉痕偷了我的小雪,她一向怪里怪气,对小动物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她总是对着小雪尖声怪叫,她说她害怕动物的眼睛和毛。有一次她下楼梯,小雪站在楼梯口,她便不敢下去,人眼和猫眼相互对视着,眉痕说那一刹那她恐惧极了。

小雪失踪了。眉痕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但在我眼里她一举一动都显得有些异常,她走路的样子和说话的腔调都跟平常不一样,我敢断定小雪的失踪和她有关。

我坐在空荡荡的家里,什么也没找到。我决定好好洗个澡,然后睡上一觉。明天不管是死是活,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发现我还活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就怀疑有关******污染城市水源的故事是不是源于我的一个梦中的情节。我努力回忆着昨天所发生的一切,结果越来越乱,我已完全无法区别梦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并且,还有一个颠三倒四的情节就是,我那只失踪多时的白猫小雪此刻就站在我面前,这让我十分恐惧,我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那些逝去的人物又都回来了:我的养父、我那从末见过面的亲生父母,他们站在我床前,栩栩如生。

我这是不是躺在坟墓里?

我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小雪被我吓了一跳,伸出前爪来一个扑跳,灵巧的身体在空中腾起,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

日历已翻过了许多页,这么长时间小雪去了哪儿?

有一绺太阳光从浓墨一样的窗帘缝隙里挤了进来,形成又细又亮的一道线。这就是我们目前的生命线。

街上静得出奇,那些灰蓝色的鱼一样开来开去的报警车不知为何一下子都不见了。也许是警报解除了,一切危险都过去了。太阳已经越升越高了。

我从衣橱里找出那条带荷叶边的红色连衣裙穿在身上,整个人和早晨的时间一样新鲜。大陆来的时候我正在满嘴泡沫地刷牙,大陆一进来便神色慌张对我说:

“唉唷喂,晴天,你怎么还敢刷牙呀?呸呸!还不快把嘴里的水吐出来。 ”他一面说一面拍我的后背,弄得我一阵阵干呕,很不好受。

“街面上人心慌慌,都闹翻了天了,说一大早就看到有死耗子死猫,都说一定是水里的剧毒造成的。现在火车站、机场都已经挤破了头了,有钱有能耐的都走了,晴天,你说咱俩怎么办?”

“结婚,我要在死之前成为女人。”大陆说我那天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连嘴唇都是白的。

大陆用毛巾擦干净我嘴上的泡沫,然后我们开始接吻。任凭窗外的警笛和高音喇叭的声音一遍遍响起,人群慌乱地在街上跑来跑去,我和大陆仿佛处在旋风的中心,纹丝不动。

末日来了,所有的人都四处逃散。我和大陆手拉手站在阳台上,脸上带着一些微笑。不远处的云层里,有一架飞机正带着一些人逃离这座城市,粉红色的云包围了这架飞机,那些云彩红得也像有毒似的。

我们不能喝水,我们一整天都在疯狂做爱。在我们的身体还没沾上有毒的******之前,我们彼此吸吮着对方的肉体。做爱使我重新认识了活着的意义,我的荷叶边连衣裙在床上开出一朵美丽的莲花,我觉得做女人真是一件美丽的事情。

中午时分对门眉痕来借过一回菜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说要给自己好好做一顿饭吃。她厨房里没有任何炊具,她总是从楼下买些现成的上来吃。

“我的刀虽然缺了口,但还是很快。”我把那把缺口刀从门缝里递给她,就很快把门关上了。大陆在里面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我忽然觉得父给我起的名字很好听。

“眼睛乌蓝乌蓝,倒映着天空和云彩呢。”

大陆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像我父亲。我们躺在床上,非常安静,仿佛一辈子都要这么躺下去了。我们像被绑在木筏上顺流而下的一对情人,只要能在一起,脸对着脸,皮肤紧贴着皮肤,就是死也不怕了。其实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与死亡逐日相望的那些日子。

“大陆,你说我们会死吗?”

大陆用食指指着我手心的一条纹路说:“别傻了,你的生命线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相互拥抱着昏睡过去,事后我听说那天下午,火车站的围栏被挤塌下去一块,死伤了一些人,我们一无所知。

在这次城市恐慌事件的死者名单上,我发现了眉痕的名字。她的死音和别人都不一样,她死于自杀。警察把那把缺齿刀还给我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血迹。

听说我养父曾经爱过她,当然这只是一种传说。

小雪再次失踪了。城市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们把那件事也一点点地淡忘了,然而我却不能忘,生命在我身上刻上了印迹,我在九个月之后生下我们的美丽女儿,为她取名小雪。

“眼睛乌蓝乌蓝,倒映着天空和云彩呢。”

大陆做了爸爸,大陆也说我爸爸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