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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末日之舞(1)

我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大陆把我按在床上,让我安静点儿。

市环保局派出的那几辆灰蓝色的吉普车,鱼一样地在街上游荡,发出剌耳的鸣笛声,我被这种声音搅得好像剖肠破肚一般,五脏六腹都快吐出来了。我从那张吱嘎作响的木板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光着脚跑过去关窗户。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过后,我们被反锁在一片沉寂的透明里,听得见对方的呼吸。

“晴天,”大陆说,“晴天你听我说,”他顺手捏住我的胳膊,我甩了甩,没甩掉。

“我们必须随时听到外面的情况,不然我们会死的。”

他放开我的胳膊跑去开窗。玻璃上反射的太阳光晃了一下我的眼睛,眼前出现了光芒四射的太阳形象。我是大地震那年出生的,我今年才二十一岁。一想起也许再也见不到太阳了,我的心就一阵阵发紧。那些车又开过来了,车顶的喇叭呜里哇啦地响着,我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乌云在头顶上飘浮着,遮住了太阳的光线。家家户户都开着窗,有人把头探出窗外。

“下面公布水质情况,下面公布水质情况......”

高音喇叭里的声音显得冰冷而无情,夹带着尖锐剌耳的嗡铮声,好似一阵带厉哨的炮弹从空中划过。云层越压越低了,刚才还是好好的艳阳天。什么都是靠不住的,说变就变了。

我的头疼得厉害,呼吸也不那么畅快,要一手按住额头,下巴微微抬起来用力吸上一下,这才觉得胸部饱满起来。这次全城恐慌是源于一种剧毒的******失窃。一列运载物资的火车从这里经过,车箱内有剧毒的******若干箱。******是从德国进口的。大概是因为德国人比较讲究包装的缘故吧,这种0.02克就能致人于死地的剧毒品,却被他们包装得像糖果一样美丽。我想偷去的人一定忍不住要先尝一块,那样他会死在所有人的前面,那样我们也用不着担惊受怕了。但是事情决非我想像的那样简单,首先小偷从车箱里偷走的******是60箱而不是一二箱,这些有毒物质如果放进水源,足以使全城人毙命。其次从******丢失的数量上来看,此事决非一人所为。这座城市被死亡的阴影包围着,人们有点像被晾晒在海滩上等死的鱼。

市环保部门每隔一小时公布一次水质情况,大陆站在窗口听了听说:“行了,没事了,做饭去吧。”

我坐在那里不想动,听邻居家有水管嗡嗡叫的声音。对门住的眉痕是个独身女人,她的房间和她的人一样,布置得精致幽雅。她那亚麻色的窗帘整日关闭着,像一个女人长垂着的睫毛。

我以前没交男朋友的时候,常到眉痕那儿去玩。眉痕怕猫怕得厉害,高三那年大陆送我一只名叫小雪的小白猫,我整天抱呀亲呀的喜欢得不得了。有天心血来潮抱去给眉痕看看,眉痕却发出敖的一声惊叫,我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觉得眉痕这人有些神经质,过分敏感使她的神经像风中的小草。大陆说他不喜欢对门那个女人,“古里古怪的”,他总是用这类词来说眉痕,见了面不过是点头之交,不过眉痕对大陆的印像倒很好。

在我养父去逝以后,大陆是我唯一可以亲近的人。我在一家走读大学里念书,大陆每天骑摩托车穿过大半个城市送我。

眉痕说:“你们年轻女孩子可得当心呢,有时走错了一招棋,把自己一生就毁了。不过,大陆这孩子看上去倒像是好人呢。”

我知道眉痕所说的“当心”的含义是什么,因为我养父生前也这么说过。养父收 我的时候我只有十一个月大,他是在大地震的废墟里偶然捡到我的,我当时就像一个没人要的布娃娃一样,连哭的劲都没有了。我静静地躺在被撕裂成布样毛边的水泥平台上,眼睛睁得很大。

“眼睛乌蓝乌蓝的,倒映着天空和云彩呢。”

我养父常这么说。在倾刻之间失去了四个儿子的失魂落魄的当儿,我养父看到我,误以为是个幻觉。“眼睛乌蓝乌蓝的,倒映着天空和云彩呢。”他用泥手抹了把脸,喃喃自语着。我想他当时是用手指掐了把那婴儿的屁股或者别的什么部位,等听到哭声了才放心地把她拾起来的。他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我的哭声忽然不可厄制地响了起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没去做饭。大陆不安地在窗口张望着,等待那辆呜拉呜拉的喇叭车再次来临。我们的命都系在那辆灰塌塌的车上了。那鱼样游动的物体发出尖利剌耳的噪声,像一把尖刀一下一下捅着我们的心脏,我们忍受着,生命的过程就是忍受。

我养父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人脸就是一个大写的苦字。我小的时候并没有在乎他这句话的含义,待我再细看养父的脸时,养父已经老了,但他那浓密的倒八字眉活脱是“苦”字上面的那个草字头,细长的眼睛、周正的鼻梁以及他那由于老而微张着的嘴,构成了“苦”字下面那个“古”。

人脸是一张苦字。大陆说你一个人在那儿唠叨什么呢?我说没什么。 大陆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弄砧板,又探过头来问我:“晴天,你这菜刀怎么缺了一块? ”那把极薄的不锈钢刀是我上月剁排骨时崩了齿的,那把刀平时也崩过一些小齿,但我都没大在意,继续用时,一下子崩了大齿。我忽然有一种预感,那把刀虽然崩了齿,但依然很快。等我尖叫着奔进厨房,大陆左手的食指已被重重地割了一刀,血漫了出来,染在青白色的瓜瓤上,那血慢慢地晕开来,像水墨画里的淡墨,层层叠叠,永无止境。

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大陆手指上裹着厚厚的纱布。

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不带一点花纹的桌布,餐具雪亮,碗筷摆放得非常正规。大陆喜欢这样。

大陆把白米饭盛得像坟冢一样高,两座坟冢,洁白而圣洁的坟冢矗立在我们面前。我们面对面,一粒饭也不能下咽。时间化做嗡嗡铮铮的声响附着在日光灯上,日光灯上的白光把等待无限制地拉长了。我们不知道等什么,也许死亡已经离我们很近了。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路面上来来往往的车潜在黑暗里,剌耳的笛声显得钝了。

“我们吃吧!”大陆说,“吃饱了好睡觉。”

我们把全黑的窗帘拉好,开始大吃大嚼起来。桌上很快堆起一堆白骨。大陆劝我喝一些汤,他自己把汤喝得呼噜呼噜响。

“要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大陆做菜非常讲究,却是个轻易不肯露一手的主。他炒的“椒雪肉片”、“鱼香双脆”、“火爆茄片”都很有馆子店里的味道。他还喜欢自己发明创造一些“大陆菜”,比如把皮蛋放汤里,或者往火锅里放上几朵茉莉花。大陆一喝多了就喜欢唱歌,直唱得左邻右舍都不干了,他才罢休。

对门眉痕就常说大陆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爱唱这一点不好。我说他是喝多了才唱呢,眉痕就神情暗淡地说,你们女孩子别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