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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午夜芬芳

苏门躺黑夜中心的一个黑洞里,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妻子小傲身体绵软而又舒适地躺在另一个男人怀里,轻轻地哼哼出一种声音。苏门从未听过这种声音,他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是一个疑心很重的男人,经常怀疑自己身体的某个脏器出了问题,他的想象力特别发达,经常沿着自己身体的脉络在体里弯来捌去的,寻找病源。

那种女人哼哼的声音断断续续在房间里响起,听起来不太像小傲的声音,因为小傲跟他做爱的时候从不出声,你根本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快乐不快乐。苏门耳边传来的这种声音却绝对是因为快乐才发出来的,小傲躺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那种姿态也是苏门从未见过的,舒展,美艳,略带一点放荡。

苏门想,女人终归都是放荡的。

苏门第二天早上在小傲的抚摸中醒来,她用小手摸他的胡子,睁着一双大眼睛在他头的上方盯着他看。

“看什么?不认识啦?”

他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漂亮的小傲,心里仿佛有一块石头落了地。虽然梦里的情景还在眼前晃,但现实中有这么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小人儿在身边呆着,苏门感觉还是挺不错的。

“我要去上班了,早饭在桌上你自己吃吧,我来不及了。”

小傲说着就要走。小傲的单位离家很远,每天天不亮就得去上班,到了晚上天黑的时候才能进家门,一天二十四小时她有十几个小时都在外面“飘”着,苏门一想起这漫长的十几个小时,就觉得头皮发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呀,现在外面这么乱。

小傲的手被一只大手抓住了,有个声音梦游似地喘息着,然后说小傲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小傲说有什么话等回来再说吧,我来不及了。小傲的手挣脱了那只紧抓着她的大手,一阵烟似地往外走。

小傲走到楼下发现自己家窗口的窗帘在动,小傲冲那个隐在窗帘后面疑神疑鬼的人脸挥了挥手,也不知他看见没看见。

小傲走了以后,苏门一个人在床上躺着,苏门的单位离家很近,只需走几步就到了。苏门差五分钟八点离开家门,在楼梯上正到撞见同事老康和单位新分来的女大学生黄丹敏在一起。

楼梯很窄,他俩面对面站着,苏门从他俩狭窄的缝隙间横穿过去,闻到了一股异样的味道。苏门在办公桌的一角搁好茶杯泡茶,热水顺着茶杯涌了出来,流到玻璃台板、又流到地上,当苏门发现的时候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到处都是茶叶和热水,地板上蒸蒸冒着热气。

苏门坐在办公桌前想像着小傲此刻正在干什么,老康和那个女孩进来了,他们坐在他背后叽叽咕咕说着话,苏门不敢回头,但心里却很痒痒。他想小傲现在说不定也正跟他们办公室的什么人说话呢。老康和那女孩说话的声音时儿变得很大,有一些词语的片断像如羽毛般飘进老康敏感的耳朵。时儿声音又变得很小,小到几乎听不到。苏门觉得他们之间肯定有什么秘密,要不然为什么一天到晚泡在一起,就

跟连体婴儿似的,那男的到哪儿,那女的也到哪儿。

小傲是苏门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苏门总觉得像小傲这么漂亮的女人在单位一定有不少追求者,他常常做梦,梦到小傲跟别人好,梦醒了之后再见到小傲,便觉得她一颦一笑处处可疑。

她坐在梳妆台前化妆的时候,苏门就站在她身后,他穿过镜面看到镜子深处,似乎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存在。

“他是谁?”

“他是干什么的?”

“个高还是个矮?”

“年轻还是年老?”

“他有家吗?”

苏门以为这些问题他只是想想,没想到就真的说出声来了,而且声音大得吓人,小傲扬起画得一高一低的眉毛,侧过脸来看他。苏门向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到凌乱的床上。

苏门最怕小傲晚上有活动,他们单位那几个妖怪女人凑在一起不是去健身就是上迪吧乱蹦一气,这些活动在苏门眼里都很无聊。他最喜欢小傲哪儿也不去一天到晚乖乖地在家里呆着,他恨不得用锁把她锁在房间里,永远不许她离开。

有天晚上,小傲说跟朋友在外面一起吃饭,只打了个电话回来就再也不见人影了。苏门从中午就开始准备那顿晚餐了,她说不回来吃,苏门感到很失望。中午的时候他步行到单位附近的自由市场去买菜,满头满脑想的都是小傲。外面太阳很好,路面上有秃树枝叉的影子和一条孤单的人影。苏门慢吞吞地踏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他明显地感到自从追上小傲自己整个人明显地老了。

排骨汤的香气从沙锅的孔洞里冒了出来,在厨房里四处弥散。

苏门站在煤气灶前,鼻孔似乎被什么东西堆住了,闻不到一点味道。

“她刚才打过电话了吗?”

“她说她不回来了吗?”

“她说跟谁在一起?”

“那人是男是女?”

这些问题都像气泡似地从厨房的某个角落里冒出来。

苏门关了火,用抹布裹着白瓷砂锅把它端上桌。

一碗白米饭白森森地冒着热气。

苏门坐在灯上,木然地打开砂锅盖。

屋里的静反衬着外面的吵闹,楼下不远处有一家私人开的小饭馆,为了生意红火,在门口挂了两只与店面门脸不相衬的大红灯笼。那对灯笼每天要亮到后半夜才熄灭,人在灯下走来走去,幻影一般。

声音总是从那个窗口传进来,一阵一阵无聊的喧闹,小傲的声音也在里面吧?那个叫得最响、笑得最厉害的是不是就是另一个小傲?

苏门吃过晚饭穿了件雨衣出门,外面并没有下雨,只是天气预报预测今夜有雨。苏门的旧式雨衣是用厚重的塑胶制成的,穿在身上人变得有些笨拙,人影看上去像个木偶似的。

他慢吞吞地关了窗又锁了门,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他看见一个浅灰色的影子灰溜溜地跟着自己,他把自己想像成一个牵着狗溜弯儿的闲人,而那只他牵着的狗正是他自己的影子。他看见那只狗略弓着腰,肚皮几乎贴着地面,走得很艰难。他不知道像他这样一个上了一点年纪的男人娶到小傲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自从他把小傲娶回家,他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小傲成为他生活的主题,每个人生活都有一个主题,而他的主题就是小傲。

小傲上班单位离家远,每天早上都是苏门帮她想着弄早饭,做这做那,伺候她吃完了自己再去上班。中午又要买菜买肉准备晚上的那一顿,有时忙活半天小傲偏偏又不回来,弄得苏门非常扫兴。

苏门散步来到那家小店门前,门口的红灯笼映红了他的脸。里面传出年轻人的喧闹声,有个女人的声音特别尖,苏门猜测她大概是一个众星捧月似的人物,就像他们家小傲。

有一对男女从小饭店里出来,站在门旁的阴暗处小声说着话,那男的的胳膊横撑着墙,袖子的高度正好挡住了女人的脸。苏门估计这大概是一个追求者,正在苦口婆心地同那个女的说着什么。女人忽然推开男人的胳膊,冲苏门这边呶呶嘴说:“你别说了,那边有人。”

苏门站在红灯笼的光晕里,觉得自己顿时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夜晚的空气冰冷而凝滞,推开家门没有一丝暖意。苏门把钥匙丢在桌上,一个人坐在灯下胡思乱想。他想,小傲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吧?估计她该疯够了玩够了回家了吧?送他回来?一定是个仪表堂堂的男人。他们坐在汽车后座上,腿挨着腿,胳膊挨着胳膊,他们刚喝过酒,聊得很开心,他们一定会把饭局上的愉快心情带到出租车里去的。

苏门眼前出现了一个面孔模糊不清的男子,他的手指细长削瘦,恰到好处地放在小傲的后腰处。

“小傲,我喜欢你。”

那个男人的嗓音就像译制片里的声音那样好听。

房间里到处回荡着这样的声音。

电视里在放一个国外的魔术节目,有一个身穿修长燕尾服、面孔做过特珠处理的男子在表演一个把美女变没的魔术,那美女穿得既性感又神秘,在苏门眼前忽隐忽现。

苏门满眼都是小傲。

他用哆嗦的手指拔完小傲的呼台号,拔完之后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呼台小姐连着“喂”了几声,以为对方是个有病的人。

苏门在小傲呼机上留言,请她速回电话。

时间被拉得窄而长,小傲就像掉进一个硕大的黑洞里,从此消失了一般,不回电话,也不见人影。苏门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他必须做点什么,要不他会在这磨人的等待中迅速变老甚至死去,他就像被人放置在按了“快进”键的环境中,一分钟当一年过,十分钟之内就老去十岁。

苏门站到镜前,他看见自己迅速变白的头发和脸上绽裂出来的干裂泥土般的皱纹,他被吓坏了,慌忙从卫生间里跑了出来。

他决定去找小傲,无论她在这座城市的哪一个角落他也要把她找回来。他在楼下的马路边站着,一时打不到车,影子显得孤零零的。他被排拒在所有快乐之外,他的唯一的快乐就是见到小傲。

过来一辆颜色奇怪的出租车,他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车做出租。那枚锃亮的银色子弹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也不知道到底要上哪儿找她,他只是为了寻找而寻找,只有满街找她心里才感到安慰。

路灯的光被裁剪成扁片形状,贴着汽车玻璃一片接一片地掠过去,路边的大玻璃窗内,坐满穿红着绿的男女,啤酒像水一样多,大部分都是泡沫。从车窗里看过去,他们的脸多多少少有些变形,都像在酒杯里泡过的。

“你到底在找谁?”

“去哪里找?”

“他是你什么人?”

“你的女儿、情人还是老婆?”

苏门没弄清司机是不是跟他在说话,他忽然之间就问了这么多问题,让苏门觉得没法回答。

在街上转了一圈回来,苏门空手而归。他拖着疲倦的身躯上楼,累得腿都抬不起来,其实他什么也没干,怎么就累成这样,真是不可思议。

桌上的排骨汤已经凉了。

她人不在,什么都凉了。

苏门在桌边坐下来,用手按着脑门儿像是要哭出来。可是,很多年不哭了,他突然发觉自己连哭的功能都丧失了。

他一个人坐在门厅里洗脚。

单调的水声豁啦豁啦地响着,他不断续水续水,可水还是凉了。怎么变得这么快,才开始就结束了,才追上她又要走了。

苏门再次梦见小傲身体绵软而又舒适地躺在另一个男人怀里,轻轻地哼哼出一种声音。苏门感觉大脑越来越清醒,他想别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那张脸。

小傲的四肢变成了一种奇怪而柔软的面条,男人可以把她折叠成任意形状。男人那张脸隐在夜的后边,只有一双手白晰而又清析地凸现出来,那双手苏门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它像电视里魔术师的手,灵活柔软,变幻莫测。

他感到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身手敏捷过,他从卧室出来穿过客厅的时候,好像脚不沾地似的,从大理石表面“嗖”地一下就滑过去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如何推开厨房的雕花玻璃木格门,又如何在不锈钢橱柜里找到那把只有在夏天才用的尖头西瓜刀。

他记得他曾经把它磨亮了。

果然磨亮了。

月光透过夜晚的玻璃窗照在那把刀上,水银一般的质地,令人神往。

他一路上举着那把刀,就像古戏里的某个姿势,他一路保持着,穿过厅堂以及过道来到卧室。

苏门把刀举得高高的,高过头顶,背过后脑勺。就在他手中的刀以抛物曲线往下落的时候,一个女人突然尖声惊叫起来。

尖叫的声音此起彼伏,就像猿猴的啼叫,一浪高过一浪。

房间里到处充斥着那种恐怖的声音。

灯亮了,苏门赤裸裸地站在床前,看着小傲。

“你怎么啦?”苏门问。

“我梦见有人要杀我。”小傲答。

“你别瞎想了。”

“我没瞎想,我看见那把刀。”

第二天,小傲一早醒来,迷迷糊糊就到厨房去找那把夏天用来切西瓜的刀,可是,小傲意外地发现,刀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