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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微风弹拔着仙女的竖琴(3)

急救车的笛声渐渐远去,小宋走了,该下班的人一个个离开,只剩下凌乱的、倒了一地的花圈。林艺璇一边收拾着一边痛心地想到,艺术人生,自己离理想中的艺术人生是多么远啊。一想到这儿,她便急急抓起柜台上那部老式电话往家里打。“练琴!练琴!”在电话里,她没头没脑地冲对方嚷道。

十一

夜里来了一个人,把“殡葬服务部”的玻璃门敲得山响。

林艺璇把门打开,问他想干什么。

买花圈。他说。

他的脸色比纸还要白,在一闪一灭的日光灯光里,他像一个怪物似的,拿走了一只花圈,并留下两张印制华丽的戏票。第二天早上,要不是两张戏票作证,她真不敢相信夜里有人来过。

林艺璇心情很好地从店里往家赶,这天是个星期六,有很多人都在家里睡懒觉,电车上人很少,售票员心情很好地哼起了歌,林艺璇坐在后排座位上,想到兜里的两张票,她该跟谁一起去看演出呢?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肖老师,她想,肖老师一定是喜欢看演出的,不如给他打个电话,晚上约了他一起去?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人家肖老师是歌舞团的,什么戏看不着,人家一定不稀罕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个人来,她平时总跟人家说自己在文艺团体工作,说得人家耳朵都快磨出茧来了。

“有演出你一定要带我去看哦。”娇娇一见林艺璇就说。

林艺璇说得最多的一句是:“嗨,我们单位发的票,我都不爱去。”

晚上,两个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看戏。因为是别人送的票,林艺璇心里没底,不知这台晚会到底是什么样的晚会,是相声晚会还是杂技表演,是歌舞还是交响乐,林艺璇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她和娇娇约好了晚上6点钟在楼门口集合,在此之前, 她花了大把的时间换衣服和化妆,她是非常喜欢化妆的,只可惜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她不能够浓妆艳抹,“殡葬服务部”是一个为死人服务的地方,画着漂亮的红嘴唇去上班,总有几分不伦不类。再说屈主任也不允许,屈主任对他们要求是很严格的,以至于都累出心脏病来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不知情况怎么样了。

临出门前换衣服花了很长时间。

衣柜门敞开着,林艺璇在柜门的镜子上看见自己的脸,她看上去十分美丽,以至于对晚上的着装发起愁来,不知什么样的衣服才能配得上这张美丽的脸。她****着上半身在衣柜里翻来找去,从柜门的缝隙里,她看到一双无神的眼睛正盯着她看。

“看什么看!还不快练琴去!”她冲着女儿大声吼道。

那一晚让林艺璇又重新找回了当年报幕时的感觉,灯光、舞台、演出时夸张而又艳丽的衣服,这一切是多么符合她的心意,她生来就喜欢舞台这样艳丽而又热闹的地方,而上帝偏偏将她放错了位置,把她放到另一个地方去了,那个地方要多冷寂有多冷寂,要多苍白有多苍白,她简直没法儿呆下去了,可她还是得硬撑下去,“殡葬服务部”,光听这名儿就会使人发疯,在那些个等待人来买花圈的夜晚,她总是噩梦不断,其中经常重复的一个梦是:

有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来买花圈。

----我每天来买一个花圈;

----我是给自己准备的;

----我没有勇气死,但我也不想就这么活着......

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醒来时总是想不起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子,有时林艺璇觉得送戏票的男人和给他自己买花圈男人是同一个人,有时又觉得是两个人。

大幕徐徐拉开,林艺璇看见天蓝色的舞台上,有个身穿白礼服的男子正坐在三角钢琴前姿态优雅地弹琴,她认出那个弹琴的男子正是肖老师。她有些糊涂了,不能确定头天夜里来送票的男人是不是肖老师本人。

他说:“你也看到了,其实我活得并不快乐。”

那个每晚给自己买一只花圈的男子又出现了,他穿一件黑色呢大衣,脸上戴着白口罩。天气已经变得十分寒冷,买花圈的男子说,我是踏着满地落叶来你这儿的。林艺璇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世上并不存在你理想中的那种人生,重要的是要抓住眼前的快乐。”

十二

陈物理觉得老婆的脾气越变越怪了,她一年倒有大半年时间在外面值夜班,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老婆回家来,也从来没有好脸色,好像这个家欠了她什么似的。她除了大吼大叫逼着女儿练琴,似乎对别的都不感兴趣。

陈物理觉得很苦闷,陈物理苦闷的时候,就用酒来解闷。现在想来他觉得林艺璇这个女人真的不适合他,他当初就是看上了她漂亮,除了漂亮之外,他并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他,他们互相不了解,竟也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还生下一个女儿,每天大呼小叫地哄她练琴,女儿心里怎么想,谁也不知道。这个家,好象是三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距离越近,面目越模糊。

林艺璇也觉得这个家气氛有些不对头。

林艺璇追求的是大幕拉开那一刹那的那种快乐,陈物理怎么能懂?

说出来大概要叫别人笑掉大牙,她林艺璇一个普通人,一个在“殡葬服务部”工作的平俗女人,却要向往“艺术人生”,这实在有些荒唐的。

她只有指望女儿了。女儿,是她的全部希望。陈美弹琴时,她就坐在单调的声音里打瞌睡,她不觉得乏味,女儿每弹一下,她就觉得离她理想中的东西又进了一步,心里就格外愉快。女儿偷懒时,她就混身冒火,恨不得抡开胳膊抽这懒丫头一顿才好。“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呀!”“你要死呀你!”骂女儿成了她的家常便饭,她能滔滔不绝、像说书一样流畅地说上两小时,从练琴重要性到人生的意义,从“小时不抓紧,长大就后悔”到“妈妈都是为你好”,她不用过大脑就能说上一大堆,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女儿身上,看着女儿小小黑黑的脸膛,不知她能否早点儿开窍。

她喜欢唱林忆莲歌里的这样一句: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

至少还有你可以珍惜----

在林忆莲那儿可能是情歌,但在林艺璇心里,这句歌词是唱给女儿听的。“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可以珍惜。”有时她想,女儿又怎能理解她的心情呢?

带女儿到肖老师琴房去上课,对林艺璇来说就像过节。每回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总是很费思量。上课前两天,林艺璇就隐隐地感觉到某种压力,无论干什么精神都集中不起来,身上像多了点什么,又像少了点什么。

她站在柜台前望着街上的行人发愣,她想,也许该给自己添一两件新衣服了,可是,有的衣服在店里试挺好,回到家又不满意。她总是在试了一堆衣服之后,还是穿了最简单的一套出门,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对于穿衣打扮,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不自信过,总担心自己穿得不好看。

在肖老师面前,她太在乎自己的形象了。带女儿去上课,对于她来说就是过节,是展示自己风采的一个机会,是一次小型的检阅,可她不知道,上钢琴课对女儿来说是在受罪。

陈美的手指笨拙极了,在肖老师的注视下,她混身上下不自在,她不喜欢音乐,她喜欢安安静静地一个人看书。在声音中,她感到孤独,她是那种天生适合安静的小孩,她的喜好正好和母亲的喜好相反。

世上的悲剧大都是这样酿成的。

十三

那个每晚来给自己买花圈的男子终于死了,这回来买花圈的是他的母亲。“他从20层楼上跳下来,”那位伤心的母亲喃喃地说,“我不该逼他就好了,不该呀----”

整个上午林艺璇都在想,那位母亲逼她儿子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是画画?是弹琴?是找工作?是结婚?是离婚?还是......林艺璇做出种种设想,每一种都推翻前一种,她甚至后悔没跟那位母亲好好聊聊,她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不相信人死能复活,但是那天晚上她到剧场去看演出,却亲眼看到了那个她所熟悉的女高音站在台上,她的嗓子还和当年一样好,甚至唱的歌都和当年一模一样,林艺璇想起她的情人手里拿着她的照片,说她已经死了,可她现在站在站台上。

----她是你家里人吗?

----不,她是我的亲人。

----她是怎么死的?

----绝望死的。

林艺璇发疯似地拨开人群,找那女高音。后台很乱,各种画了红绿脸谱的人在她眼前晃动,惟独没有她要找的那张脸。她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旁边一个人的身上。

“你没事吧?”

醒来时她先是看见一个无限高的穹顶,然后看见他的脸,肖老的眼睛离她的眼睛很近。她在他怀里。

关于后台的回忆,与那一生中惟一一次报幕经历并列在一起,成为林艺璇生命中最辉煌的两页。夜里值班的时候,她经常一个人躺在店里那张单人床上,回想那两件事的经过,特别是那天在后台的经历,让她一想起来就混身打颤。

在带女儿去学琴的日子,她必须克制着自己才不至于失态。她怀里好像老揣着一只随时准备跳出来的小兔,面对肖老师,她总是感到紧张。她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她无法正视他的眼睛,有时她真想逃避,不再见到他,但一个人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念头转来转去全是围绕着他。

女儿在弹《和弦游戏》;

女儿在弹《仙女的竖琴》;

女儿在弹《布谷钟》和《唱歌的老鼠》;

在完全不懂音乐的林艺璇眼里,女儿差不多已经是个小小音乐家了。林艺璇还在女儿的琴谱上看见这样一些美丽的字句:

“微风弹拔着

仙女的竖琴

仙女却消逝得

无踪无影。”

林艺璇多么想变做一个白衣飘飘的仙女啊。

十四

有一天,她真的变成了一个仙女,她打扮得跟仙女一模一样,褛空的白衣,带蕾丝花边的白裙,像钢琴腿一样精致的白色高跟鞋。在冬天零下14度的北京,行走着这样一位打扮奇特的女子,路人都看她,她却张开手心,接住从天空中飘下来的第一片雪花。

林艺璇在雪中走了两小时零十三分钟,等她到达肖老师家的时候,她的白裙子上挂满了霜。

她站住,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5秒钟,然后伸手按门铃。

----你来了。

----我知道你会来。

----外面下雪了吗?

林艺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为了扮成一个仙女,我已经被冻僵了。”

“干嘛要扮演别人,你应该做你自己。”

“可我就是喜欢扮演仙女。”

终于,肖老师将她搂进怀里,她获得了一秒钟的幸福和满足。

十五

陈物理打来电话,让林艺璇赶紧回去一趟,说是家里出事了。

“怎么了?”

“陈美把钢琴给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