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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想钱想疯了(1)

赵 凝

那个位置隐蔽乌黑发亮的镜头对准李素素的后脑勺的时候,李素素的手正触到那只坚挺的牛皮纸袋的边缘。李素素是来银行存钱的,虽然只存区区一百元,但也得挤在人丛里闻着夏天的汗臭狐臭脚臭混合在一起的难闻气味把手伸到人丛深处的小桌上去找表。

李素素要找的是一种淡绿色的表格。

银行里闹哄哄的,形状各异的人手从不同角度伸向那张桌子,领取不同表格。零存整取是一种,整存整取又是一种,另外还有存折到期取钱的,或存折到期续存的(李素素管这叫翻一翻)。李素素虽然没有多少钱,但她喜欢常到银行这边来走动走动,沾点儿银子的气息。

李素素在人群里被存钱的人和取钱的人推来搡去,觉得有点站不住了,她一只手伸到远处去抓去够,另一只手死死地扣住小包的开口处,生怕钱没存成,钱包倒让长了三只手的小偷知鬼不觉的给弄了去。在这方面,李素素是有惨痛的经验教训的,她曾经在公共汽车上丢过一个钱包,那是她这辈子买过的最好的一个钱包,大红猪皮带暗扣的,打开关上的时候都会发出“夸哒”、“夸哒”的响声,仿佛在拨动李素素心中的某个按钮,胸中有个小门在那儿一开一合的,进进出出的全是暗绿色的钞票。

大红猪皮带暗扣的钱包丢失的过程,李素素到现在想来还是个谜。那天的公共汽车上虽然很挤,但李素素把她那只人造革黑包把得牢牢的,就是蚊子嘴也难插进去。那天车里的人多得就像铁罐头里硬塞进去的鱼,有的人被挤得弯腰弓背,像一只脱了水的大虾米;有的人被挤得歪鼻子斜眼,嘴角咧到耳根子,看上去就像被针一下下扎在要害部位,脸部表情随之一下下抽搐着,痛苦万分。李素素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脚底下那块不断转动的铁转盘使她的身体有些摇摆不定,她抓住头顶上的扶手,另一只手护着她垂在右胯旁的人造革书包,里面有一只鼓鼓的钱包,李素素一直提心吊胆地为它揪着心。

那天公共汽车上的经历有点像魔术师变戏法,有人在千防万防的情况下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把李素素的红钱包给变没了。

书包是好好的。

没有破口。

拉链没被扯开。

包里的东西却不见了。

李素素像被人掏空了心似地站在商厦广场上,太阳很毒,人群在热辣辣的阳光底下变得透明无比。

商厦刚刚开张,彩旗浮动,有色的丝绸在阳光下发出轻微爆裂的扑扑声,这一切都使人有种置身于白日梦之中的幻觉,这种梦境与黑夜的梦境截然相反:黑的地方白,白的地方黑。

红钱包成为梦境的核心和永远的谜语,李素素一遍遍回忆当时的情景,想像着那个手脚麻利的小偷如何东张西望等待时机,如何一边盘算一边心里扑嗵扑嗵打着鼓。下手的时机必须合适,早一分钟晚一分钟都会招致灭顶之灾。小偷的脑子像计算机一样灵敏,能够精确地计算出手指的运行轨道及钱包的受力情况。李素素甚至想到这么聪明的人去做了小偷实在是可惜。这次丢钱包的经历她从没跟任何人谈起过,她想独守这份秘密,渐渐地,反复回忆那只钱包丢失的过程成为一种有趣的游戏。

伍爱国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秘密。伍爱国是个小气的男人,知道了丢钱包的事肯定会不高兴。他不高兴的时候长脸就拉得更长,一句话也不说,脸上挂着灰灰的一层霜。这个长脸男人毁灭了李素素生命中的许多东西,使她一想起“男人”这样的字眼儿,眼前立刻就会出现一张长得不近情理的马脸。

李素素有一张私人存折,这张存折与伍爱国无关。她每月去一趟银行,往自己的折子里存上一点钱。这种每月一次的秘密行动使李素素体味到一点儿偷偷摸摸的快感,仿佛在婚姻之外有了另外一个驿站,一个落脚,或者说一点点盼头。李素素像这座城市里成千上万的女人一样,有着一份不咸不淡的工作,她在单位会计室做会计,单位不大,会计室里只有三个人,一个主任,两个会计。主任老谭和另一名会计小潘构成了李素素的小世界,李素素细想一下,她生活的这座城市虽然很大,但她的世界其实小得可怜,转来转去,年复一年,家里单位,她基本上只同四个人打交道,他们分别是:丈夫伍爱国,女儿小琴,主任老谭,同事小潘。

李素素没有秘密。

李素素活得很平淡。

有两件事带给她一点新鲜感,一件是丢钱包的事,另一件就是私人存折。

黑镜头隐蔽在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你看不见它,它却看得见你。银行的监视系统是新近才安装的,许多人对此一无所知。单位里跑银行的事不归李素素管,她只管数钱,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人站起来的时候黑人造革皮椅上就深深地凹陷下去,出现一个很明显的苹果形状。那把椅子她已经坐了十几年了,凹陷的程度越来越深,差不多已经失去弹性,让人一看到它就感到生活的重复、单调和没有指望。

私人存折却带给人一种新鲜的希望,毕竟有了一点不属于那个沉闷家庭的东西,这张小存折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

银行里挤满了人,李素素被人挤得有些站不稳脚跟,一会儿往左边倒,一会儿往右边靠,有人撞了一下她的肩,她正要往后倒,背后又有一个更大的冲力与这个力相抵消,李素素觉得她在人群中成了一只左冲右撞的陀螺,随着外力的作用随时改变着自己的方向。

她是在把手伸到小桌上取去存单的时候手指偶然碰到那只坚硬而鼓涨的牛皮纸袋的,一开始她并没太在意,当她底头看自己的手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东西----那个斜躺在小桌上被撑得鼓鼓的、上面没写一个字的牛皮纸袋。

是钱。

凭直觉得李素素脑海里跳出这两个字来。

钱钱钱钱......

就像有人用金属鼓槌敲在一面铜锣上,这个字一连串地在她脑袋里轰响,刺耳而又嘹亮。

她的手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伸出去很快又反弹回来,速度之快令人惊异。她脑子里嗡嗡叫着,眼前变得视线模糊,人脸重叠着人脸,一个人的头发覆盖到另一个人的脸上;一个人的嘴唇衔接到另一个人的耳朵上,他们全是一些面目不清的怪人,他们乱纷纷地充斥着这间带铁笼子的房间,那些花纹般的铁笼子里关着一些正在数钱的男人和女人。

景物在缓慢移动着,李素素手里抓着一张单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来心不在焉地填写着。她字迹变得飘忽歪斜,像一些小虫子在纸面上吃力地爬,她手在那张填存单的纸上,心却在别的地方,在那只牛皮纸袋上,到目前为止她还无法断定那里面到底是不是钱,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谁会把像那样整整一大包钱随随便便放在这儿?

她故意放慢写字的速度,一个字一个在那儿用力地描,眼珠子却像滚轴里的珠子,四面八方灵活地滚动着,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她以及那只可疑的信封。她内心挣扎得几乎发出声来,有一个声音说:“拿吧,反正没人看见”,另一个却出来阻止她道:“万一被人捉住,岂不成了小偷?”她内心深处的两个人都以强硬的面目出现,她们用手指点着对方的脸,用另一只手刮着自己的脸皮,她们唾沫星四溅毛绒绒的小水珠子同时落到了对方的脸上,她们疯狂极了,热烈极了,她们像是两个终于找到吵架理由的泼妇,高兴得恨不得把吵架的理由放大几倍,然后痛痛快快地干上一架。

耳边的嗡嗡声变成了真实的两个女人吵架的声音,李素素被这种声音吓了一跳。

一个说:“你怎么这么不讲理?”

另一个说:“你才不讲理呢!”

一个说:“你不要脸。”

另一个说:“呸,你才不要脸!”

那两个穿得花里唿哨的女子吸引了在场人的视线,他们全都伸长脖子半张着嘴像被定住了一般。就在这时,李素素的右手仿佛通了电一般,以闪电的速度伸了出去,把那只鼓涨的牛皮纸袋卷进自己的口袋。

仅仅一秒钟时间,在这一秒钟前与一秒钟后,李素素的生活就整个儿地改变了。

越过那道茶色玻璃,李素素站到了刺眼的阳光下。

她不敢回头,害怕银行的茶色玻璃后面隐藏着无数双眼睛。

她想尽快离开此地,但不知怎么脚下好像生了根,沉得抬不起来。她想逃,却不知逃向哪里,她想返回去,又觉得返回去比逃走还要危险。生活中到处潜伏着危机,无论往前走还是往后退都是一样的。

眼前的车辆来来往往,像织布机上的梭子,各自有着自己的运行轨道,慌乱而又有序。李素素心里就有许多把这样的梭子,在她前心与后背之间穿来穿去,她往前走也不是,往后退也不是。包里那东西开始膨胀,那牛皮袋被撑得吱吱做响,里面一张张坚硬的纸票活了一般地跳跃、扭动,吵吵嚷嚷,疯疯颠颠,像街上那些莫明其妙的人。

李素素用手按住装钱的那只包,她感觉到里面那包东西的涌动,她越使劲它们越是不愿意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李素素几乎撑不住了,她看见漫天的纸片在飞,她看见牛皮纸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那不是钱,而是一些印有广告的纸片。李素素踏着那些纸片一路狂奔,脑袋里轰轰作响,她听到追兵吼叫着追过来的声音,他们跟在她身后,对她指指点点,他们说看哪,那儿有一个作案后想要溜掉的小偷。人越聚越多,乌泱乌泱的,把路都快堵住了,这时候,有辆救命的出租车静默无声地在她身旁停下来,车门开了又关,将她战栗的身子吞了进去,然后车头拨开人群,像漂浮在海上的一艘船,平稳坦然地开了出去,一直向前。

回到家李素素感到全身瘫软,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了过去。梦境像暗灰色的云朵,大片大片地从头顶上方掠过,它们不停地变幻着形状,有时是一群面目不清的人,有时是一堵横垣在眼前的高墙,李素素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高墙前,身上的衣服飘动随风,像被头顶的云吸了去似的,一件接一件地凌空飞起,上衣的衣袖展得极开,像极了一只正在飞翔中的白色的鸟儿。

女人用手用力按住下面那条碎花长裙,长裙却像把伞那样在瞬间膨开来,胀得圆鼓鼓的,风像一只硕大的男人的手,从下往上用力一掀,白色内裤露出一角,雪白而又刺目。她的裸体并不美丽,皮肤微暗,但却很结实。小肚子下面那片三角地茅草丛生,卷曲的毛发格外发达。她就这么没遮没拦地在高墙前站着,灼热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有一只手穿过梦境抵达她的乳房,她想推开那只灼热的手,结果又来了一只,两只大手一左一右将她覆盖,她躺在那两只大手的下面,汗流满面。

李素素看见女人的头左右摇摆着,卷曲的头发在湖绿色的枕巾上像汹涌的黑色泡沫,那两只手覆盖的面积在逐渐增大,女人很想看清男人的脸,看到的却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局部,像山洞一样幽深的鼻孔和不断歆动的鼻翼。

醒来时房间里空空荡荡,方方正正的天花板上垂着一盏吊灯。

没有男人,手,暗灰色的云朵,裸女,灼热的阳光......

空气干燥极了,划根火柴一点就着。

李素素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她若无其事地从床上爬起来,准备收拾收拾屋子然后下楼买菜、接孩子、做饭。女儿小琴上小学一年级,天天下午放学都得有人接。她和丈夫两个人都上班,下午接孩子有困难。伍爱国颇为不耐烦地拉长了脸对一大一小两个形状相似、肤色偏黄的女人说:

“你们的事我不管,反正我是没时间。”

说着,眼向上翻,露出带血丝的眼白。

李素素说:“好吧,孩子我接,但你得负责做晚饭。”

伍爱国当时满口答应,但过后忘得一干二净。他每天下班比谁都晚,有时要在外面玩到夜里十二点才回家。他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单身汉,没有一点责任感,一切都得由李素素一个人来承担。屋子里乱得要命,脏衣服扔得东一件西一件,拖鞋倒扣着扔在客厅中间,李素素走过来走过去都要踢那只死鱼样的大拖鞋一脚,或者被它绊得险些摔一跤。那是伍爱国的鞋,它就像绊脚石一样阻挡着李素素的生活。

眼前的一切使她烦透了,她把脏衣服收集起来塞进洗衣机,心也像被扔进洗衣机里搅来搅去,她知道她在努力回避着一件事,那件事她不敢去想,她把那只手提包塞进衣橱深处,用众多廉价的衣服把它埋住。她对自己说忘了它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洗衣机“嘀----嘀---”报警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这声音以前她很熟悉,现在却觉可疑。

有什么不对劲吗?

她看到镜中一张蜡黄而惊慌的脸,电话铃在这张惊慌的脸上再镀上一层铁硬的霜。惊叫的电话铃声与洗衣机报警的声音分别从李素素的左耳道与右耳道进入她的大脑,两股冰冷的声音在她体内冷凝成水。

“喂----”

她听到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女人说话的语速很快,女人说今天下午主任查账发现了一些问题,问题,问题,问题......“问题”这个词像一群狂舞的苍蝇,围着头脑发胀的李素素团团转。

电视里有人正欲飞跃黄河。

气氛被渲染得有点紧张。

河边插满彩旗,层层叠叠,扑愣愣扑愣愣地响着,撩拨着人心。

电话那头已经断了,问题还没解决。同事小潘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话李素素只捕捉到一些片断,过了一会儿,连那些片断都不见了,大脑里面一片空白。

那个人就要飞了,却又把车子猛地停下来。

车子就停在悬崖边,只差一点点,就什么都完了。

各种各样的疯狂组成了这世界。

李素素没能看到结局,因为接孩子的时间到了。她关掉电视准备出门,她看到窗外天色昏黄,有两个小女孩正在窗台下的那片空地上一来一往地打羽毛球,她们清脆的笑声就像一颗颗脆果子,砸在李素素家的玻璃窗上,让人感到恬静和快活。

学校门口只有很小的一片空地,校门正对着一堵墙。狭窄的马路上站满了面色疲倦的家长,他们在等他们的孩子出来。小琴个子瘦小,混在人堆里很不容易找。“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李素素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听高年级的大同学说的一句话,这话使她原本绷得很紧的脸上稍微有了一点笑。

魏强骑飞车从密度颇高的人群里疾驰而过,他的车技高于一般人,犹如一个身怀绝技的杂技演员,做着高难度的“穿人术”。等站在墙边的李素素看到他的时候,他已像幻影移动一样“嚓”地一下过去了。李素素忽然觉得魏强长得有点像一个人,至于到底长得像谁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就在她想东想西的时候,魏强就好像被按了录像机里的退回键一般,慢慢倒退着走回来,笑容可掬地出现在李素素面前。

“接孩子呢?”

他明知故问。

“不接孩子,谁上这儿来站着?”

她没好气地回答。

魏强一条腿撑着地,另一条腿还在自行车的大梁上挂着。他们面对面站着说话,李素素忽然想起眼前这个黑黑的男子长得像谁了,他长得很像刚才被李素素关闭在电视里的那个正准备飞跃黄河的柯受良。

飞跃的过程中断在开关关闭那一瞬间,不知结果如何。

对于李素素来说那辆车永远停留在悬崖边,不上不下,像遗留在李素素生活中的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

“最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