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赵凝短篇小说自选集
3103900000046

第46章 微风弹拔着仙女的竖琴(2)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玻璃上很快蒙上一层细密的小水滴,窗外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屈主任的声音断断续续在耳边响起,他说要整顿要整顿加强值班加强值班任何人不准不准不准......

林艺璇的注意力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她想,自己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没完没了地夜班,等待那些半夜三更哭丧着脸来买花圈的男人,周围到处都是花圈,蓝白相间的锡纸发出阵阵响动,困,困到了极点,哈欠一个连一个,眼泪汪汪的,真想趴在柜台上眯上一小会儿。

就在这时,有人来敲门了。

屈主任的声音无孔不入,林艺璇第一个听到敲门声,随后小宋也说,主任,好像有人敲门。屈主任说,甭管他,我们会还没开完呢。他手里拿着个小本,很严肃地一条条往下念。门外的男子不断敲打玻璃门,两种声音形成奇怪的节奏。等屈主任念完最后一条,林艺璇起身去开门,敲门的人已经不见了。

屈主任说:“把门打开吧,我不希望再出什么事了。”

太阳再次照进来,照在屈主任身后的花圈上。外面的雨停了。

钢琴声在阳光照耀阶梯上小步爬行,林艺璇眼前出现了七个跳舞的小人矮人儿,她们穿着不同颜色的裙子,在有阳光的台阶上跳跃。

----你看见了吗,孩子?

----阳光、音阶、还有跳舞的小人。

----看见了吗?

跟在身后的陈美一声不吭,她脸拉得好长,小小年纪总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从第一次带她到歌舞团来学琴,她就这副死样子,气得林艺璇真想扇她巴掌。三楼肖老师的琴房到了,林艺璇伸手拉拉女儿的上衣和裙摆,又用手指给女儿梳了梳头发,这才抬起手来敲门。

“进来!”

肖老师的嗓音像唱歌一样好听。

肖老师是一个有着一卷长发鼻子挺直的男老师,一看到他坐在下午的阳光下慢悠悠弹琴的样子,林艺璇就觉得鼻子发酸。有的人,居然这样体面的活着,而她,林艺璇,却要每天要面对地狱般的生活,面对死人、花圈、没完没了的夜班,林艺璇觉得自己被这种没有光的生活打磨得快要发疯了。

“看哪,小矮人。看哪,光。”

“没有小矮人,没有光。”

女儿绷着黑黑的小脸儿,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

门开了,肖老师果然如林艺璇想像中的那样,坐在窗边弹钢琴,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衣服上、流动的手指上、雪白的琴键上,门框就像一幅画的画框一样框住了他,林艺璇站在画框外面,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

“陈美,快叫肖老师好。”

女儿嘴抿成一条缝,死活不肯开口。

“叫啊叫啊叫啊!”

“算了算了,别为难孩子了。”

“不行!孩子这么不懂礼貌怎么行!叫啊,叫老师好啊。你再不叫肖老师以后就不教你了。”

脸色黑黑的小陈美被逼急了,干脆“哇”地一声哭出来。孩子急了,大人也急了,干脆当着老师的面动起手来,狠狠地抽了一顿小孩的屁股。

下午,店里来了一个人,穿着黑灰色风衣,手里捏着一张黑白照片,他说,想给照片上的人配个黑相框。林艺璇问:

“她是你家里人吗?”

“不,她是我的亲人。”

林艺璇拿过照片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照片上的人是那个女高音。

“她是怎么死的?”

“绝望死的。”

“你一直不肯娶她,对吗?”

男人用胳膊肘撑住柜台,抱住头说:“我、我也是没办法啊......”

穿黑风衣的男人走后,林艺璇眼前到处都是那个自杀女高音影子,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后突然响起,像关不住闸的洪水,汹涌而来,很快布满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屋子里的人仿佛都被某种声音定住了,不说话,也不动。

屈主任的脸出现在蓝白相间的花圈后面,他由于过于愤怒,她的脸反倒显得比平时宁静。

“你们疯啦!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放音乐,你们居然敢放音乐!”他把花圈上的锡纸,震落了两片。

小宋指着柜台上的那只调频收音机说:“没办法啊,开关坏了。”

“那就快把电池拿出来!”屈主任在店里大吼大叫,店里的一个男工过来帮忙,大家手忙脚乱的,总算让那女高音闭了嘴。

肖老师的电话是在一片肃静中打来的,林艺璇差点没听出他的声音,当他提到女儿陈美的名字的时候,林艺璇才想起他是谁,忙问肖老师有什么事。肖老师说,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想就孩子学琴的事,找她谈谈。

林艺璇手里拿着电话,心里砰砰直跳,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心跳。

从店里到肖老师家,要倒三趟车。林艺璇跟屈主任请了半天假,说家里有点事。屈主任很不情愿地批她假,又说,以后不要这样了,店时本来人手就少,你要是老请假的话,别人怎么看。

林艺璇说,我没老请假呀?我怎么老请假啦?我就今天......

行了行了,你走吧。

小宋不由分说,将她从店时推了出来。

林艺璇走在街上,觉得心里好苦,又想到那个刚刚自杀的女高音,眼圈不觉有些红了。

老师家的墙壁很白。老师家的座椅很古典。

老师就坐在那把很古典的座椅上,用很温暖的眼光看着她,跟她说着话。林艺璇坐在肖老师对面,听他说着说着话,忽然就有些撑不住了,没有任何前奏的,眼泪就在眼眶里堆满了。

老师一惊,老师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林艺璇说,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她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自杀。

陈物理对妻子的猜疑越来越深了,他甚至不愿去跟踪她,怕看到事情的真相。他经常将自己浸泡在酒里,以麻木神经,麻木视听。他想,妻子那么不愿意说出她到底在什么地方上班,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至于说她经常跟院里的邻居说她在文艺团体工作,陈物理知道,那是百分之百的谎言。

这世界充满谎言和背叛。

谎言和背叛。

背叛。

他看见在酒里句子呈梯形递减,还有像分子结构似的矩阵藏在酒瓶里,明明酒瓶里有东西,可不知怎么就是倒不出来。倒不出来也得倒,他把酒瓶在杯沿上磕得当当响。

服务生过来小声规劝。服务生说先生您已经喝得不少了,您该回家去了。陈物理看了她一眼,然后对她讲起了量子物理,云山雾罩,服务生一句也听不懂。服务生觉得奇怪,别人醉了都要发酒疯的,这个人醉了,却醉得如此斯文,好怪啊。

陈物理付了酒钱回家,上楼的时候腿软得厉害。他想,他连自己的老婆在什么地方工作都不知道,像他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用呢。越想越觉得委屈,于是就蹲在楼梯上抽泣起来。这时候,邻居孙大个子和娇娇刚从外面看完电影回来,娇娇说累了,非要孙大个子背她上楼不可。

两人正在笑着,闹着,忽然听到哭声,都吓了一跳。

楼上有人练琴,琴声断断续续,时隐时现。

“是谁在哪儿呀?”

这一层的电灯已经坏了好长时间了,没人来修,渐渐地,大家也就习惯了,摸黑跳过这一层。谈恋爱的男孩女孩,到了这一层便会紧抱在一起,乱亲一气。

孙大个子慢慢走过去,用脚踢踢,见是烂醉如泥的陈物理,就回过头来就老婆说:“这下好了,不用背你了,我得背他了。”

他们敲了门,把神志不清的陈物理送进房间。客厅里,这家的大人正看着孩子在练琴,灯光下,大家看到陈美的小脸痛苦地紧绷着,她母亲也显得很不愉快。看见有人背着丈夫进来,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说“瞧他那没出息的样儿”。

“练琴!练琴!练琴!”

家里日日夜夜充斥着这样的声音。只要林艺璇不上夜班,女儿就没好日子过了,她必须不分钟点地坐地琴边,紧绷着一张小脸痛苦不堪地弹琴。她弹的是《汤普森》第一册,那些稀稀拉拉的小蝌蚪,在别人眼里简单得不得了,而在陈美眼里却比登天还难。

林艺璇总是站在女儿的背后,用眼睛死死盯住那两只笨拙的小黑手。她眼前时常出现雪白的、有艺术气质的房间,她后悔那天下午在肖老师那儿,她莫名其妙哭了一场,结果什么也没说。

她想,自己哭的样子一定不好看吧?

“练琴!练琴!练琴!”

女儿弹琴的声音只要一停下来,林艺璇就立刻冲女儿大吼大叫。女儿满脸的不情愿,只要大人不看着她,就偷懒。她宁可看动画片,宁可拿支笔在纸上乱画,宁可跟小朋友一起玩沙包,也不愿坐下来多弹一会儿琴,她哪儿懂得大人的心啊,她是得过且过、能混过去就混过去的那种小孩儿,林艺璇最恨这种小孩。

“陈美,你知道吗,妈妈都是为你好,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林艺璇总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自己一双灵巧的手长在女儿身上,替她弹琴。丈夫经常喝得半醉不醉,夜里回来没有一点缠绵,只是拉过她来就上,干够了倒头就睡。林艺璇对这个家失望极了,女儿不听话,丈夫不争气,这个家就靠她一个女人苦苦撑着,一点乐趣都没有。“练琴!练琴!练琴!”有时她做梦都在吼,女儿吓得蜷缩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紧闭双眼,就像死去一般。

女儿恨透了那架钢琴,她想,总有一天,她要把那东西砸得稀巴烂。

轮到林艺璇值夜班那天,“殡葬服务部”里有盏灯坏了。林艺璇问屈主任,能不能找人来修一下,屈主任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不茶杯,思路好像跑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他说:“你问我什么,你问明天我开不开会?”

林艺璇说:“屈主任,您最近是怎么了。”

她满脸担忧地盯着他额上那块疤,看见一把烧得通红的铁筷子正刺向他。然后,她看见他应声倒地,他只轻轻哼了一声就倒下去了,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几秒钟之后,林艺璇才听到自己失常的尖叫声,“小宋!”“小宋!”声音太大了,花圈周围所有的锡纸都立起来,在空气中发出“悚悚”的响声,林艺璇被吓坏了。

小宋----

小宋----

后面发出的叫唤声已像灯蕊一样细了。她看到他裂开的额头,看到血,看到粉碎的玻璃片和刚才还立着、现在已躺倒的花圈。她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刚才说了一句,日光灯需要修,然后就天崩地裂,破碎,流血,被碰倒的花圈躺了一地,像四分五裂的尸体。

小宋来了。

小宋看到现场,也被吓了一跳,不过她还算从容,她用哆里哆索的手指揿动电话按钮,10分钟之后,急救车的笛声在黄昏的街道上响起,病人被很快抬上担架,医生说,是心脏病突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