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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缠绵随风(2)

房露在半昏半暗的光线下用手摸了摸旁边那只枕头,一摸竟是空的,不知德尔是已经起床了还是干脆一夜没回来。房露迷迷糊糊到卫生间去上厕所,然后闭着眼睛很机械地刷牙,直到刷出血来。家里空空荡荡,连点儿热水都没有,房露只好空着肚子出门。楼门外铅灰色的云朵低得几乎要贴到地面上来,地面像天空的倒影,行人像那大片云朵的另一半,房露昏沉沉地在云层里穿行,大脑似乎还处于睡眠状

态。

房露懵懵懂懂推开母亲家门,等待她的是满地玻璃碴子和碎片,家里好像刚刚发生过一场战争,母亲用毛巾捂着脸,父亲在另一个房间里平躺着,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死人一样。他们这样吵了快二十年了,就像定时发作的定时炸弹一般,到时候就得来那么一下。

原因很简单:母亲怀疑父亲在外面有人,父亲死活不承认。

房露脱掉外套,动手打扫那些玻璃碴子。碎玻璃碴子在地面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像钻石一样闪烁着奇特的光亮。

你们为什么不分开来过呢?

也许分开会好些。

别再这样下去了吧,生命很短暂----

房露以为这些话只在她头脑子里打转,想不到房子里的另一个地方好像长了嘴似的,把她脑子里想的给说了出来。

房露急需找个人聊聊这件事。她想到了米诺。一到办公室就打了他的呼机,让他速回电话。

电话回来的没有想像得那么快,但比起德尔来应该算快的了,德尔近来神出鬼没,好像被什么东西把魂吸了去,脸色越来越难看,说话少,没有****,房露想过不了几天他大概就该把那件事提出来了。现在那件事已变得稀松平常,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但她估计德尔这人还算有点良心,不好意思那么快就把离婚的事提出来。房露在心里跟他叫着劲,心想,我倒要看看你能耗到什么时候。

怎么了?米诺说。我现在说话不太方便。

是不是她在旁边呢。

嗯。

房露说,我些事,我想跟你谈谈,哦----,不,你想哪儿去了----

他们这样断断续续地在电话里说了一会儿,感觉上像在猜迷语,而且迷语只猜到一半,电话就断了,房露怀疑是那个叫朵儿的女孩在中间捣的鬼。

再见到米诺的时候,房露完全忘了应该保持应有的风度,她打扮得一点也不迷人,甚至有点邋遢,有一绺头发粘在她左半边脸上,像被胶水固定了一般,无论她怎么说话怎么动它还停留在老地方。她像个说话狂似的哇啦哇啦大声说,说得饭馆里的几张桌子都有人侧过脸来朝这边看,可是房露不管,她非说不可,在她喋喋不休的时候,她甚至没注意到对面那个男人实际上是眉头微蹙似听非听的表情。

最后,房露听到米诺一句总结性发言。

他说,你不就是想让你爸和你妈离婚吗?

房露半张着嘴,傻愣在那里,没话可说。

作为倾听一晚上叨叨唠唠的谈话的代价,米诺又把房露带回家。在车上对着她耳朵亲密而又无赖地小声说:“今天晚上你得让我好好折磨折磨。”房露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小点儿声。”他们在汽车后座上就开始缠绵起来,感觉上车子开得东倒西歪,仿佛他们的动静太大了,司机连方向盘都把不住了。

楼道里很黑,他们像两块粘糖似地粘在一起,上楼,拐弯,再上楼,再拐弯,然后是开门,关门。房露听见有人小声对她说别开灯,他们潜在黑暗里就像潜在黏稠的水底,她看见黑暗中有无数条手臂在空中划来划去,它们的形状和长度是相同的,只是运动的角度不同,造成有无数手臂的幻觉。

房露这一刻是快乐的。不管她喜不喜欢眼前这个男人,他所带给她的快乐是真实的,房露这个时代的女人,生活在变幻莫测的时代,什么都如泡沫般地涌来,五彩缤纷,但很快又如潮水般地退下去,新的一股浪潮汹涌而来,人们重新兴奋起来,投入其中,不知道其实这也是泡沫,很快就会过去的。

----爱不爱我?

----怎么现在还有人问这种傻话。

----我就是要问,爱不爱我?

----好了,别浪费时间了,我会在床上告诉你的。

他在床上用行动告诉了她。

他猛烈极了,干得激情澎湃,他说,这算不算爱?算不算、算不算、算不算......他干一下说一句,就像宣言似的。

房露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看到天花板上有一绺下垂的塔灰。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暗,房露弄不清现在的时间是早上还是晚上,她身上盖着一床暗红色带竖条纹的被子,被子依着她身体的曲线很柔软地起伏着,她感到这自己****的身体被包裹在这床被子里,很舒适,也很安全。

“你醒了?”

米诺的头从床头的上方伸过来,房露看见一张鼻子眼睛和嘴完全错位的倒置的人脸。

“又该轰我走了吧?”

“她出差了,今天早上不会来。”

米诺又说:“你躺着吧,我在厨房弄早饭给你吃。”

房露觉得这个陌生的地方倒比自己的家更像家,她踏下心来做了这里的主人,并不知道危险正朝着她一点点走来。危险如狡猾的狐狸,总是在人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袭击。狐狸脸女孩这时正走在黢黑的楼梯口,她步履轻快,身上携带着一股子外面的凉气。女孩走在楼梯上,嘴里大约还哼着一首什么歌。她很快就走到了米诺家门口,从小包里掏出钥匙来开门。那把钥匙是后配的,平时不怎么好使,可这一次却一捅就开,女孩继续哼着那首歌,然后她穿过光线幽暗的门厅,直接来到房露睡着的那间卧室。她站在床前,顺手掀开床上的被子,然后,她看见了一丝不挂的她。

没有尖叫,没有应该有的一切反应,狐狸脸女孩一下子就不见了。

房露醒来的时候房门邦邦作响,证明真的有人来过了。

“她来过了。”房露自言自语地说。

“谁来过了?”

“还能有谁。”

“你神经过敏了,那是风。”

米诺端着早餐进来的时候,语调平和地对房露说。

房露匆匆吃了点东西就赶去上班,可是无论她干什么,早上那个狐狸脸女孩的幻影都驻留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房露到夏子的住处等她回来。她有夏子房间的钥匙,那还是在她和德尔谈恋爱的时候,夏子帮他们配的。那时候,她和德尔急需一间房子亲热,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很大一套房子,却再也不想碰对方一下。

夏子七点半钟才到家,一看房露坐在她屋里,感到非常意外。因为她们平时有什么事都要先通电话,七约八约才能凑到一块儿。现在人人都忙得要命,个个都以为缺了自己地球就罢工不转了,其实地球总是转得好好的。

夏子说:“我刚才从外面看见我屋里亮着灯,还要为我这儿来小偷了呢。”

房露说:“小偷哪会这么傻,开着灯在屋里等你。”

夏子手指上绕着一把晶亮的钥匙,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她说亲爱的你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吗,我是开车回来的。房露从没听说过夏子到驾校学车的事,她像变魔术似的一下子就变出一辆车来,而且好像天生会开似的,她这人真是有点儿神了。

夏子说着就要拉房露坐她的车到街上去兜风,房露坐在床沿上苦着脸对女友说:“我来找你不是来玩的,我----”

“有什么事到车上再说。”

说着,她已像一阵风似地旋了出去。

伴着有些摇摆的车速,房露把话说得断断续续,也不知夏子听进去没听进去。车窗外是移动着的不断后退的三环路,夏子的眼睛被初次驾车的兴奋烧得通红,像是能喷出火来。

房露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自己的叙述在这条奔腾的路上显得毫无意义。

“哎,我看你状态不对。”

“我看你状态也不对。”

她们相互对看一眼,忽然觉得多年的老朋友变得有点陌生,“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该不是告诉我你想离婚吧?不瞒你说,这个星期已经有三个朋友跟我说她要离婚了。”听她这么一说,房露把原先想说的话又咽回去了。

德尔变得神秘而又古怪,他有时人在家里呆着,心思却仿佛滞留在某个地方。有天晚上,德尔难得准时下班回家,他刚一踏进家门,房露那边热油锅“咝啦----”一声就响起来了。房露在炸一条鱼,准备做肉末鱼肚,那鱼在油锅里必须来回来去地翻身,不然就粘锅了。

香味逐渐弥散开来,房露一边做饭一边大声同隔着两道门的德尔说着话。她说饭菜马上就好,又说让他把桌上的碗筷摆好。油烟机转动的声音把她的话分解得有些变形,连她自己也听不太清自己的发音。她的话好像被那台吸力极大的抽油烟机吸走了一部分,融化到灰蓝色的天空里,再也找不回来。

厨房的收音机里传来舞动的节奏,那种迷蒙而又深邃的音乐不知是不是爵士乐,有小号拖得长了声音在其中卖弄,忽高忽低,忽东忽西。房露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做鱼。高压锅里的米饭在另一个灶眼上也开始猛烈地滋出白气,白色的雾气顿时把厨房玻璃蒙上一层黏稠的白色。

房露端着鱼盘从厨房里出来,却发现桌边的人不见了。

刚才明明看见他坐在这儿,边吸烟边看报纸,现在位子已经空了,报纸还摊在那儿,半截香烟横躺在烟灰缸边上,独自冒着一绺一绺淡灰色的烟雾。德尔仿佛变成一股轻烟,眨眼之间就不见了。

房露拔打德尔办公室的电话,居然是他本人接的。他声音低沉,他说喂请问找谁。房露没有说话,她觉得这事实在是太奇怪了,房露觉得几分钟之前德尔还要家里,就算他以最快速度也要半小时以上的时间才能到达公司,难道他刚才并没有回来----他一直都在公司加班----那刚才看到的那个坐在桌边的人又是谁?

那条鱼在桌上逐渐散失了热气,变得又冷又硬。

房露注意到那条死鱼的眼睛就像活鱼一样,有一道阴冷的目光正不怀好意地朝她这边射过来。

房露到楼下漫无目的地走,她身上衣服穿得太少,被冻得瑟瑟发抖。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想到什么地方去,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在家里呆着,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像要吃人似的,既使温度调得再高也还是觉得冷。她迷迷糊糊不知经过了怎样的过程(也可能打了一辆车)来到一幢住宅楼下,她在单元门口走过来,又走过去,她不敢上楼去,怕那狐狸脸女孩在。她看见他的窗口亮着灯,里面有人影在晃动,她听到隐隐约约的音乐,不知是不是从米诺窗口传来的。等房露终于鼓足勇气准备上楼的时候,那个窗口的灯忽然灭了。房露发疯似地想要见到他,她不顾一切地冲上楼去,敲开米诺家的门。

来开门的是米诺的父亲。

他们尴尬了好一阵,房露听到米诺在门里问:

“爸,是谁呀?”

米诺他爸说:

“你自己来看吧。”

说着把房门让开一条缝,那条缝小得根本不可能容纳下一个人,里面黢黑一片,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有人穿拖鞋走出来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

“你不想见到我?”

“不是,我是说这么晚了----”

从米诺的口气中房露听出他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见到她,但是她已经走到她房里来了,她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再要拔腿离开已经不可能了----她又累又困又冷,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这一夜,感觉整个地不对头,一切好像都在敷衍,他甚至连抚摸的过程都省略了,直接进入她的身体,房露绝望地想到,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就是来找这个的?好容易熬到事情结束,房露带着湿漉漉的身体到卫生间插起门来大声地哭。

她知道她跟米诺的关系也走到头了。

她知道早晚会走到头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洗完澡她到米诺房间去拿衣服,发现米诺早已脸冲着墙睡着了----他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