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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缠绵随风(1)

房露坐在大房子中央,感觉到傍晚的空气有点凉。德尔最近不知为什么总是下班比较晚,房露一开始以为他在加班,但后来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房露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有听收音机的习惯,这样可以使琐事变得可以忍受些。比如说手拿到油腻腻的抹布的时候,耳朵里听到一些悦耳的声音,就会冲淡一点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再漂亮的厨房具体操作起来都是油腻潮湿烦乱不堪的,完全不像杂志上的样板间那么一尘不染。样板间的灶台上总是开放着四季不败的鲜花,真实的厨房间里总是放着要洗还没洗的碗筷。这就是现实与想象的差距。当初装修这套房子,德尔与房露都是兴致很高的,他们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一套漂亮的房子,房子虽然远了点,但环境很好,可以看得见西山顶上的积雪和飞鸟。

这套房子自从装修好了之后,丈夫的心就飞了。

房露经常坐在厨房的一只高脚凳上凝望着黛青色的远山和山顶缭绕的云彩发呆,她发现山峦每天的轮廓线都是不一样的,就像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当初的爱情,就像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它们都是不确定的,变化的,今天这样,明天那样。

窗外飘起雪花来了,从厨房那扇窗望出去,外边混浊一片,有一些不确定的影像在眼前晃。房露一边切青椒丝一边看雪,碧绿的青椒被她切成像细粉丝那细的丝,然后把它们放在一只白底青花的盘子里。那只盘子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那样停留房露的视线里,房露迟迟没有打开煤气,她想,也许再等几分钟丈夫就回来了。

煤气灶眼上的蓝火啪地一跳,灭掉。再打一下,再次让它灭掉。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外面看不到一个行人,树叉上挂着雪。房露不明白自己坐在这里等什么,他又不是第一次晚回来,她应该跟个没事人似的,该干嘛干嘛,该吃吃,该喝喝,该出去玩就出去玩。

夏子批评房露过早把自己栓住了,她的理论是女人趁年轻就该多玩几年,成个家买套房子住进去那该有多闷,整天做饭收拾屋子丈夫也不一定买你的账,在外面该怎么花还怎么花。

房露并不太相信夏子的话,她甚至认为夏子是因为没有像她这样一套漂亮的大房子而嫉妒她。夏子住的房子很小,有点像学校的集体宿舍。其实夏子挣钱不少,钱都花在衣服上了。她对服装的趣味很怪,总是花很多的钱买来一件别人眼里并不值钱的衣服。她走到哪里都很惹眼,这倒是真的。

房露有时在夏子十平米的小房间里过夜,她们总是聊天聊得太晚,然后夏子就留房露住下来。房露在夏子布置得很浓艳的房间里看到了过往的男人和他们身后所留下的故事。

“你爱过他们吗?”

房露躺在漂亮的大床中央,冷不丁地问夏子。

夏子问:“你是指哪一个?”

“最后那一个。”

“最后那一个还没出现呢----”

夏子坐在椭圆形的镜前摆弄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总是千变万化,就像她身边不断出现的男人,丑的俊的有钱的没钱的,什么模式的都有。

在等待丈夫归来的那段时间,房露抽空给女友打了个电话。本想闲聊几句,但夏子那边似乎有什么事(听起来有男朋友在她房里),房露赶紧放下电话。她砰地一下打着火,那愉快的蓝火苗滋滋啦啦地舔着锅底,她想她谁也不等了,没什么好等的。

灯下有四个漂亮的炒菜,一个用造型别致的小砂锅盛着的汤。这些都像摆样子似地那样放着,像某些酒店餐厅里的玻璃橱柜,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你却触摸不到它们。

锅盖打开,乳白色的热气被从顶部垂下来的木灯一点点地往上吸,住在顶层的女人,仿佛也被那种倒悬的吸引力吸了上去,坐在椅子上的身体轻飘飘地往上移。

米诺是以一种奇特姿态进入房露视线的,他正在夏子的房间里倒立,据说这种锻炼的方法是从他父亲那儿学来的。米诺和他父亲见了面就跟仇人似的,说不上三句话就得吵起来,但健身的方法却是相同的,都相信洗冷水澡和倒立这两条。

米诺家就他和他父亲两个人。

在认识了米诺之后,房露一直很难想象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两个男人一人占了一堵墙相互仇视地倒立时的情景。还有洗冷水澡,那是违反人的正常生理需求的一种举动。在冰天雪地的冬季弄一大盆凉水往身上浇,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米诺的父亲除了洗冷水澡还坚持冬泳。

冬泳是房露无法忍受的一种行为,她想起来就感到难受。有一次她和一个朋友大冬天的不知为什么站在公园的桥头,看到湖边的柳树被冰冻成一根根直通通的铁条,在那些硬梆梆的铁条下面,站着一些正在抡胳膊抡腿鼻子被冻得通红的老头。其中有个戴着红色泳帽的老头迅速脱了衣服奋不顾身往下跳,房露闭了一下眼睛感到浑身上下起满鸡皮疙瘩。

夏子那天本来是约房露跟她一起到一家美容店去做头发的,结果米诺临时插了进来,她们不得不改变计划,陪他坐在房子里聊天。正说着说米诺的呼机响起来,他在腰上按了半天,不理,继续他的谈话,他正谈在兴头上呢,不想有人打断他。可是没过几分钟那要命的呼机又叫起来,夏子笑着问:“是你女朋友呼你吧?你赶紧回了吧,别让人等急了。”

“她这人就这样,一天到晚就跟看贼似地看着我,老怕我在外面干坏事。”

“多好呀,人家爱你嘛。”

“那也没这个爱法,”米诺说,“都快把我给烦死了。”

米诺的女朋友朵儿呆在家里专职谈恋爱,有时一天要给她男朋友打八次电话十次呼机二十四条留言,米诺说这哪是在恋爱呀纯粹是在爱情轰炸。

房露就是在那天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焦头烂额的米诺的,她看见米诺很小心地把那个小纸片叠成四折,然后塞进皮夹的夹层里去。

丈夫德尔晚回家已成为一种习惯。房露都懒得问他(问他跟没问一样, 一律回答“加班”)。他的脸色越来越坏,变得像一只在冰箱里放得太久的瘪茄子, 他一回来,家里的温度就要下降两度。

米诺第一次给房露打电话是在一天下午。当时房露正躺在床上睡午觉,声音从梦境里直接连接到现实,房露奇怪刚才在梦里她也接电话,怎么就真的有电话打来呢。

喂----

房露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有回声似的,大概是她有一半大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然后他就听到米诺那种好听的、有魅力的声音。

米诺说他近来已经焦头烂额了(这和房露在心里想过的一样),他想跟房露谈谈,他说他整个人都快爆炸了。

为了那个女孩?

她怎么你啦?

她是不是神经有点问题?

喂,你在听吗----

房露听到自己的声音被截成一段一段的,它们像一种有形的东西,分别飘浮在大床的上方,房露躺在床上就能看得见它们。

那天下午他俩见了一面,约好到一个地方去喝茶。房露早早就去了,坐在座位上一边品着用直口玻璃杯装的绿茶一边想象着待会儿即将闯进来的那个男人被爱情折磨得蓬头垢面的样儿。但是,想象中的事物往往是不准确的,米诺并不像房露想象着那样憔悴,他穿得利利落落的抖着精神就来了。

“你怎么这么迫不急待呀,”他说,“看你这架势已经在这里坐了好几个钟头了。”

“是呀,我不像某些人,在家里既换衣裳又化妆,所以来晚了。”

两人相互对看了一眼,一笑,然后面对面坐下。他们似乎已经忘了因为什么原因在这里约会,他们看着对方的脸,嘴里的俏皮话忍不住一句一句往外冒。房露感到他们似乎是在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中间不过是有一段时间没联系,现在一下子又接上了,那么稔熟的对话,还有那种似是而非半开玩笑式的谈话,都让他们感到亲切。

那天下午他们过得很愉快,他们原本应该谈的话题也一句没谈,那个朵儿仿佛根本不存在,而且整整一下午他的呼机一次也没响过,房露怀疑他是不是偷偷把寻呼机给关了。

傍晚五点多钟,他们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空荡荡的感觉。房露好像听到身边那个刚刚认识不久的男人对她说着什么(他越说她越不明白),她只是不想在这个时间回家,不想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家和餐桌。她相信丈夫不是在加班,一定是有什么别的事缠上他了。

在妻子的想象中永远存在着一个勾去丈夫魂的女人,她一天到晚缠着他,给他打电话,不断地呼他。因为她是婚姻之外的女人,对丈夫来说是新鲜的、不熟悉的,所以丈夫就背着妻子格外宠着她。

他们在一起一定还说那个叫做老婆的女人的坏话。

老婆都是自私而心胸狭窄的,老婆不许他在外面多花钱,老婆希望他一下班就回家,乖得像只上了机器发条的小狗,定时定点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吃她煮的饭,听她的唠叨和抱怨。

房露的耳边嗡嗡的,常能听到一些什么。

米诺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上我家,我爸晚上不在家,就咱俩。”

这个邀请就跟直接邀请她上床一样明显,虽然快一个月没人跟房露做爱了,但她也不想那么饥不择食,尽管眼前这人并不叫她讨厌。

“等以后----以后再说吧。”

房露伸手拦到一辆出租车,她不敢再看米诺一眼,一猫腰钻进车里,一溜烟地逃离米诺的视线。

这天晚上,房露一个人在家,她一直在等德尔回来,想跟他好好谈谈。那个想象中的女人再次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她面前,他们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过着另外一番生活。

女人是一个独身女人。

自己住在一间不大的房子里(也许是租来的,房间的布置与夏子的房间相似),在房间里她总是穿着各种勾人魂的内衣,她飘来晃去就是为了引起那个她看中了的男人的注意,她看中的男人一定是已经做了别人的丈夫的,她骨子里就是要跟另一个她从未谋过面的女人过不去,她有天生的抢夺欲。

丈夫一再晚来都是为了这个女人。

房露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疯狂想象他们在一起时的情景。从九点到十二点之间,她一共呼过德尔六次,而那些信息就像是发送到外太空去了,有去无回,房露估计德尔一定跟女人在一起,她想起米诺跟她在一起时也总是关掉呼机这一细节,越发证明了自己的第六感觉没有错,他肯定在外面又有别人了。

午夜十二点,房露忽然抓起电话打给米诺,她说你下午对我说的话还算吗?米诺在电话另一端心领神会,他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打电话给我。你呆着别动,我现在就过来接你。

二十分钟后,他在停在楼下的出租车里给她打电话,让她下楼。

房露手里捏着电话,有点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他在车上就开始摸她,他说她比那个叫朵儿的女孩丰满,说着就隔着毛衣用力摸了一把她的乳房。

房露的身体和思想在这一刻开始分叉。身体懒在他怀里是舒服的,可心里却并不怎么喜欢他。

米诺家住的是老式单元房,灯光昏暗,每一个房间门口都挂着一块小半截的门帘,房露有种时光倒错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候房露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她家就住在这样一套房子里。

父母争吵的声音从另一个房间里不断地蔓延出来,那个房间门口就挂着一块小半截的看不太清图案的门帘,一男一女一声高一声低吵架的声音长年累月缀结在那块布上,形成了那种图案,房露从没见过那么古怪的图案。

米诺说:“我家地儿挺小的吧?”

听了他的话,房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米诺很热烈地爱抚她,那种强烈程度远远超过德尔对她的任何一次抚摸。房露的身体有些僵硬,表现得对那种强烈的抚摸并不意外似的,实际上她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想德尔对他的另一个女人也是这样的吧?每个人的热情都只有一个出口,从这里冒出去了,那里就不会再有相等能量的热力冒出来。

那一夜他们差不多一直都在做爱,一直没有停下来。到天亮那一次房露叫喊得很厉害,米诺只好用手捂着她说:“你轻点儿,别让我爸听见了。”

“你不是说你爸不在家吗?”

“他住在隔壁。”

“你经常带女人来这里过夜?”

米诺吻了一下她的眼睛,说:“你想哪儿去了,除了朵儿,我绝对没人别有女人。”

“你要娶她?”

“也许吧。”

“她比我漂亮吗?”

米诺凑近她耳朵小声说:“告诉你吧,她这方面不如你好。”

说着,就用手用力揉了揉她那个地方。

房露从没在这个时间在街上游荡过,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人掏空了心的女鬼。经过一整夜的蹂躏,乳房沉甸甸地痛着,四肢软得可以折叠起来。她几乎是被米诺从屋里赶出来的,他附在她耳边用央求的语调对她说,亲爱的,你真的得走了,因为每天早上朵儿差不多都来给我做早饭。

那个痴情的傻乎乎的女孩知不知道她男朋友昨天夜里跟谁一起睡觉?房露走下楼梯的时候有点刻薄地想到。

天是半明半暗的,街灯全亮着,一盏一盏流露着疲惫,全是一夜没合眼的样子。街边有个卖早点的摊子,油锅已经烧热了,正咕嘟咕嘟炸着油条,青灰色油烟裹挟着香味灌到房露鼻子里来,她在街边的早点摊旁坐下来,没滋没味地吃下两根油条,囫囵地喝下一碗热粥,定了定神,打算直接到单位去上班。她在路边打车的时候才意识到时间似乎比平时早了许多。单位里空无一人,门前的雪松上挂满了雪,熟悉的环境在房露眼里突然变得很陌生,她走进在电梯,从金属墙壁上看到自己的脸,那张脸看上去也很陌生。她变得有点认不出自己来了。

房露愣愣地在办公桌前坐了半天,办公室里陆陆续续才有人来。同事都说房露今天脸色不太好。房露很勉强地笑笑,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是嘛。

上午十点多米诺打电话来,说早上不让你走那么早就好了,朵儿没来。房露语气平淡地对他说,好吧,就这样吧,我正忙着。米诺说,再说一句,房露,你是不是生我气啦?房露想了一下说,没有。接下来的时间房露一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气发呆。她不去想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只是觉得这事来得有点突然。

房露利用上班时间给丈夫打了个电话,她说昨天晚上聊天聊得晚了点儿,就住在夏子那儿了。

德尔的声音在房露听来感觉有些遥远。

她问,今晚上你还加班吗?

他答,是的。

在房露的想象中,那个女人染着一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红头发,头发长及腰际,走起路来红发像幻影一样在她身后飘荡。每当房露在街上看到这类女人,她都会停住脚步,冲着人家的背影没缘由地愣上好半天。

德尔在那个女人眼里是否完全无缺,样样都很优秀。她每天除了逛街打扮之外就是痴痴地等着他来。房露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得见他们,房露知道那个女人是百分百存在的,只是事情还没有挑明----她懒得问,他也懒得说。

电车开得比走路还慢,房露缩在一件宽大的棉外套里昏昏欲睡,一大早母亲就打电话来,说家里又出事了,母亲在电话里呜呜地哭,不用问房露就知道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