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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宛若独身(4)

白晓燕开始穿墙而过的试验,她一次次地用肉体撞击白墙,发出“啪啪”的声响,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痛,她的动作一次比一次猛,没有人能帮她,她只有自己给自己鼓劲儿。

“就快要出去啦!我已经听到外面的声音啦!”

她一边大声对自己说着类似的话,一边把自己人像麻袋一样甩到墙上。墙上尚未干透的白色石灰水脱落下来,黏了她一头一脸,身上也全是的,黑一块白一块,像某种动物的皮毛,分布得那样自然,花样好看。

当白晓燕被碰得鼻青脸肿欲哭无泪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人。那人静静地站在她面前,冷眼看着她表演。

也许是抵御不了好奇心的诱惑,那人终于开口道:“妈,你干什么呢?”

白晓燕兴奋得瞳孔有些放大,眼珠子差点儿从眼框里蹦出来。“什么,你管我叫什么?”

白羽厌恶地别过头去。白晓燕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眸子里那一点点兴奋的光像耗尽了油灯那样暗淡下去,直至熄灭。

白羽告诉白晓燕搬家的消息。“喏,这是地址,欢迎有空来玩。”女儿塞一张纸条给她,故意用这种陌生人的语气跟她妈妈说话。

白晓燕蜷缩在墙角里,忽然感觉到了痛,她已被碰得鼻青脸肿,她现在什么也不是,她是一个被遗弃的人。白羽那双表情冷漠的黑皮靴刚才还在她眼前晃动,不知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天黑下来了,白晓燕手里捏着一张纸条,在街上人不人鬼不鬼地走了几个来回,她身上沾了一身的白灰,头发也全白了,在路灯下晃来晃去的,看到她的人全都绕道走。有几个小孩哄笑着跑过来,跑近她的时候忽然全变哑巴了,他们走着紧紧张张的小碎步,一张张小脸绷得腊黄,有一个孩子走远了还磕磕绊绊回过头来看,终于撞在了前一个孩子的身上,两人绊在一起摔了个大跟头。

白晓燕立在那盏几何图案很怪的金属支架的路灯下,光线正好从她头顶直泻下来,在她的眼窝和鼻唇沟处制造出阴森可怖的阴影。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群差不多已经走远了的小孩,看到他们摔跤,她忍不住“噗吃”一声笑出声来。

那群小孩像炸了窝一般四处逃散,哭的、喊的、嚷的、嚎的,白晓燕看得越发可乐起来,她直起嗓子来尖声怪叫,让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声波追逐着那群被吓坏了的孩子没命地奔跑。她跺着脚佯装要去追他们的样子,然后她又仿佛很开心似地啪啪拍了两下手掌,手掌发出异常清脆的声响,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白晓燕看任何精彩的演出都懒得鼓掌,她想,已经有很多人在那儿拍巴掌了,她拍不拍就那么回事。可今天她发出的掌心与掌心击撞的声音怎么那么地响?她觉得今儿晚上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她忽然想说一句男人经常爱说的话:

“真******太棒啦!”

说完了之后,她伏在那个造型怪异的电线干上,呜呜地哭了。

这一晚白晓燕没有回家,她不认得回家的路,女儿交给她的那张字条正是因为攥得太紧反而变得字迹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这一晚白晓燕也没打算再回到秦勇身边去,她在自己跟自己叫劲,她知道此时此刻只要动一动小指头就会招来一辆出租车,在这座城市里只要上了出租车就跟到家了一样,它会一直把你送到单元门口,要是允许的话还能把车倒进漆黑的门洞,就差不能上楼梯了。回到秦勇身边就像打着响指那么容易,可是,女儿今天对她所说的那几句话深深地剌伤了她,“喏,这是地址,欢迎有空来玩。”白晓燕知道她是话里有话的,她瞧不起她这样一个在外面混的整天不着家的妈妈。可是,是他们排拒她,不让她进入他们的世界,这又怪得了谁呢?白晓燕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想一阵,哭一阵,等到眼泪哭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图书馆的大铁门前了。她从没在夜里看过这座宏伟的建筑物,这黑黢黢的一群像山峰一样的东西怎么看上去那么陌生,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白晓燕在科技馆的长桌上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她趁着女上司还没来上班之前,决心痛改前非,变成一个新人。

她到卫生间去洗了手和脸,又到更衣室里去拿了一套干净的工作服穿上。工作服是深蓝色的,以前白晓燕嫌难看,经常违反规定拒绝穿它。今天把工作服穿在身上,感觉良好,白晓燕想,她真的要变成一个新人了。

女上司一来上班就把白晓燕夸得够呛,看来她今天心情不错,为了配合她不错的心情,白晓燕把自己脸上的笑容也调整得深浅适宜,浓淡合度。白晓燕惊喜地发现,女上司今天居然没穿她那套灰西装,而是穿了件有海蓝条纹的新毛衣。

“这件毛衣是在哪儿买的,真好看。”

白晓燕由衷地说。

女上司有些腼腆地一笑说:“你说反话呢吧,白晓燕,我知道你是想说我这么老了怎么还穿这么花的毛衣对吧?”

白晓燕嘻嘻笑着说:“您说的是哪儿的话呀,您一点儿都不显老,您看上去特显年轻。”

白晓燕从来没说过这么马屁兮兮的话,要在从前打死她也说不出口的,可不知怎么搞的今儿个就是不觉着肉麻。这使白晓燕体会到同事之间有的时候适当地相互拍拍马屁也是必要的。这一天,两个人配合得像连体婴儿那么协调,一个往东走另一个就不会朝西看,两个人整理了一遍书,又贴了一批书号,在和协的气氛中两个人都变得心灵手巧,什么事都做得又快又好。中间有人打来几个外线电话,白晓燕和她的上司争先恐后抢着接,生怕累着对方一点点。这一天真是过得又快又圆满,临下班之前,白晓燕打了一生中她认为最重要的两个电话,一个打给秦勇,对他说一刀两断,另一个打给陆维坚,对他说我想回家。

陆维坚以少有热情欢迎白晓燕回家。这是一个星期天,家里聚着很多的人,仿佛是高朋满座的样子,但细看又觉不像,因为那些人个个面带焦虑之色,倒有点像在医院门诊大厅等待候诊的那些人。

陆维坚脚不沾地地穿梭于这些人中间,一脸诡秘的笑。冷不丁地绕到白晓燕跟前,用力挤了挤脸上的皱纹,使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多一些,然后说道:

“你先坐一下,我让秘书给你泡杯茶。老天呀,今天我都快忙晕啦!”他拍了一下并不宽阔但极聪明的前额说:“你请坐啊,要吃什么千万别客气。”说完他就一阵旋风似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端着一杯茶进来,用机械的礼貌用语对她说道:

“小姐,请您用茶。”

“什么小姐,我是这家的女主人。”

白晓燕对端茶送水那女秘书跷起了二郎腿,尖起嘴巴来吹茶。

女秘书话里有话地说:“哦,是嘛?我还真没看出来,容我夸您一句,您显得很年轻,我还以为您正处在谈情说爱的年龄。”

说完,不等白晓燕回击,她倒倏地一下不见了,就像一团可以人工控制的气体,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保证在几秒种之内在你眼前消失。白晓燕想陆维坚今天这是搞的什么鬼、演的哪出戏,家里哪儿雇过什么秘书保姆之类,从前买棵白菜还得磨叽老半天呢,现在怎么突然变得大手大脚起来?

新分的房子很大,每一间里都站满了人,唯独不见女儿陆白羽的影子。白晓燕想找个什么人说说话,可她谁都不认识,她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来他们家干什么的,这个家是怎么啦,改大使馆签证处了吗?

人越聚越多,刚才那个负责她端茶送水的女孩不得直着嗓子维持起秩序来。很多人虔诚地等在陆维坚那间屋的门口,眼巴巴地等待着里面的人出来。陆维坚设计了一套神秘软件,据说每个人只要输入相关数据,就可以预测未来。

“预测未来”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多相信现代迷信的人纷纷找了来,花多少钱也要让陆维坚给他算上一回。

“这是科学,可不是迷信。”来算命的人说,“计算机这东西算出来的还能错?”

每一个从陆维坚屋里出来的人手里都拿着一大沓用漂亮的激光打印机打印出来的命运轨迹。这部书就如同他们的“自传”,经历过、没经历过的都统统写在上面了,大家啧啧咂着嘴表示叹服。

女儿白羽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一脸冷漠地自己言自语道:“哼,这种挣钱的把戏我也会。”

白晓燕在家里呆了一整天,几乎没跟丈夫说上一句话。

“他跟你上一次床给你多少钱,我也照他的数付给你。”

陆维坚靠在床头上,他脑袋的正上方整齐地码放着一堆由于捆扎得过紧而显得有些不像钱而像砖头了似的人民币。

“你说吧,说个准确的数,我好点给你。”

“你放屁!”

“你是我老婆!”

“我谁的老婆都不是,我是我自己。”

他们在一夜还没睡过的刚刚装修好还带着轻微油漆味儿的卧房里大吵了一架,这一架使白晓燕彻底离开了家。

日子过去了不知道有多久,那一段时间对白晓燕来说很平静,也很平常。后来时间就到了某一年的春天,春天必是春暖花开阳光灿烂没什么可形容的,春天的公园也还是老样子,人来人往,有新的一拔人到这儿来谈恋爱,有人到这儿来怀旧,也有人到这儿来离婚。

听说紫竹公园里最近出了个“鸽仙”,她料事如神,据说不是凡人而是来自第七维空间的一个女孩儿。

秦勇一向对太阳底下的新鲜事儿有好奇心。他说他一定要去看看,找那个鸽仙算一算。白晓燕对他说你算什么好呢,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了。秦勇刮了一下她的下巴对她说:“算算看,我能不能要你一辈子。”

这一天,来到公园之前,白晓燕对即将发生事没有一点预感。秦勇开车技术一流,车子在三环路上开得飞快,车窗外的景物疾速向后倒去,有一种穿越时空遂道的感觉。到达遂道的另一端,那个身穿羽毛裙的白色女孩出现了。

鸽仙站在一棵大树底下,树的四周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那女孩头戴羽毛,双手合十,紧闭双唇,当别人问她问题时,只见她嘴唇纹丝不动,一个细小的、仿佛婴儿般的嗓音不知在什么地方叽叽地说着话。

她说她来自第七维空间,她现在站在这里,不是她在回答大伙的问话,而是附在她身体里的那个鸽仙在替她回答。

于是,人们开始发问了。有问做生意能否成功的;有问这次托福该不该考的;有问女朋友爱不爱他的,还有问老母亲的病能不能好的。总之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比陆维坚当时的排场还要大。

那女孩没有认出白晓燕来,她始终躲在人群后面,站在一个易于观察的角度看着装扮成“鸽仙”的女儿。那是白羽,无论她穿什么衣裳、化什么样的浓妆,她都认得出来。秦勇上去问了她几个问题,当问到爱情时,鸽仙忽然卡壳了......

警察是突然包围这群人的,他们有的穿着便衣,早已埋伏在求仙的队伍里,随时准备戳穿这个骗局。少女陆白羽连续作案,靠的是放在嘴里的一个用可乐罐剪制而成的金属簧片。

警察已经包抄上来,不远处还有警笛呼啸的声音。一个警察扑上去,将陆白羽纤细的胳膊用力一别,她口中的金属片立刻就露出来了。这时,人群中冲出一人来,冲着警察大吼大叫:

“你们别碰她,她是我女儿!”

女孩回过身来,十分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她从容地“噗”地一声吐出嘴里的东西,然后,就跟着那帮穿制服的人头也不回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