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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宛若独身(3)

白羽一直躲着她,任何事都不与她这个当妈的商量。学校里开家长会,她只许她父亲参加,要是她父亲那天正好有事,她宁可跟老师撒谎说她妈死了,也不肯让白晓燕这么个年轻而美丽的母亲出现在同学面前。这古怪的女孩倒是很有克制力,在学校从未干出过什么荒唐的事情来,功课中等偏上,数学成绩尤其突出,在学校里可以算得上优异。

终于找到了灯绳,打开一看却是满屋紫光,那种紫不是乌紫,而是闪着莹光的噼哩啪啦的雪紫。白晓燕感觉到无数个光点在她头发上突突地跳,头发被照耀得又干又毛,起了静电,在半空中突然根根直立起来。白晓燕当时的感觉像是触电,手脚发麻,心跳加快,什么也没看清楚就从女儿屋里迅速逃了出来。

“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这么偷偷摸摸的可不好。”

女儿一回家便这么没头没脑地说。

白晓燕感觉白羽屋里一定安装了什么监控系统,要不怎么她人没在这儿,可家里发生的一切她都知道呢?

“我不找什么,我只是看看。”

白羽没接茬,白晓燕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白羽的门上多了一把永固牌的大锁。白晓燕对着那把大锁怔了很久,忽然有了想要离开这个家的念头。

这天晚上,白晓燕和秦勇一起到外面去喝酒,白晓燕咋咋呼呼,显得特别高兴,秦勇就特别凑趣儿地给她捧场,一味地拿好话喂她,妙语连珠地哄她高兴。秦勇是那种女人见了都会喜欢的、有些侠胆豪情的男人,他的心肠不像陆维坚那样曲里拐弯,肚里没装那么多针头钱脑。他身上透着一股生命的活力,好像混身上下总有渲泻不完的能量似的。

他们先是到一家迪厅去瞎折腾了一阵,也没怎么跳舞,就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闲聊天,借着微弱的灯光秦勇给白晓燕看手相,红的光绿的光像液体一样在她在她手心里的三条纹路上流淌,显得变幻莫测,诡秘离奇。

秦勇说:“我看出来了,你一生有两次婚姻。”

白晓燕抿着嘴偷乐,然后她凑近秦勇的耳朵大声说:

“干脆点儿说`我爱你"得了,还用得着拐那么大弯儿。”

秦勇用指头刮一下白晓燕的脸说:“脸皮可真够厚的,你呀......”说着,又顺手揉揉她的头发。他这一系列的动作看似平常,却很能打动人的。白晓燕觉得心里有一块什么东西正在迅速融化,灯光忽然暗下来,秦勇顺势在她脸颊吻了一下,然后拉着她的手说:“来,咱们跳舞吧。”

这是这家迪厅临近午夜必放的一支柔情的曲子,所有的情侣都晃到场子中间来了。人挤人、人挨人、人贴人,影子重叠着影子,圆型的舞池都被挤得变了形,有的人干脆舞到场子外面去了。有人在灯影里接吻,那个吻被放大了无数倍。白晓燕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她喜欢这种晃动、旋转、无法定义、不确定的感觉,是在液体里面上下浮动的感觉。

白晓燕一夜未归,她觉得跟家里人有点儿没法交待。一大早他就从秦勇那儿溜出来了,马路上几乎没人,只有一个戴口罩的清洁工手里拿着竹苕帚一下一下很机械地在路面上划拉着,看上去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机器人。

白晓燕发觉这座她所熟悉的城市原来也有如此荒凉的一刻,她站在十字路口,拿不定主意该往哪儿走。她原来打算直接到单位去上班算了,这样好避免那个尴尬的场面出现,但转念一想又觉还是应该先回家去看看。大不了就把一切合盘托出,把事情挑明了算了。这样一想白晓燕就觉得自己心里有了底,步子也变得渐渐有力起来。

临近学校家属区的地方,路面上逐渐变得热闹起来,出现了早起去上学的孩子,路边的小食摊也显得活跃起来。那热气腾腾的油锅钩起了白晓燕的情绪,她临时改变主意,打算买点早点回去,有点立功赎罪的意思。

她站在油锅边,心情逐渐好起来,觉得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一早起来给全家人买早点,家里的灶上还煮着一锅咕嘟咕嘟大米粥。白晓燕站在油锅边指指点点,让炸油条的人把没炸透的那几根再炸一炸。

但是,事情并不像她想象得那样简单,她手里拿着烫手的油条走上楼梯进了家门,那父女俩正在饭桌边低头吃着早餐,他们连头都不抬一下,根本无视她的存在,她进来也好,出去也好,都跟一阵风一样,对他们来说无所谓。

油条在白晓燕手里变冷变硬,她一直像棵树一样在他们旁边站着,那父女俩居然不跟他说一句话。白晓燕等着他们来问,可是他俩不闻也不问,若无其事地吃完早餐,悠闲地用餐巾纸抹抹嘴,然后各自拿起书包,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没事儿人一般。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白晓燕走到窗前用小手指头勾起一角窗帘,那父女俩的背影让她感觉到锥子扎心般的疼痛。

白晓燕发现这个家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洞,这个洞不是真实意义上的墙壁或者桌布上的洞,而是一个虚拟的像洞一样的空间,他们父女两个可以自由出入那个空间,而白晓燕却完全被阻隔在外边,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与否,她在外面停留的时间越来越多,只是偶尔回一趟家。陆维坚待她形同路人,连看都不正眼看她一眼,也不问她这段时间上哪儿去了。女儿已经长大,学校电脑俱乐部里的核心人物,身材颀长,目光冰冷,一年四季穿着一双皮靴子。

这年冬天,白晓燕跟着秦勇上了一趟外地。秦勇平常谈生意不愿意带着白晓燕一道去,怕她觉得生意场上的事太乏味,但这一次他主动提出要带白晓燕一起出去散散心。

“我看你这一阵子神情恍惚的,不如跟我一道出去走走的好。”

秦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萎在椅子里发愣的白晓燕说道。白晓燕近来总是一阵一阵地走神,她在想家里好像另外有一层空间,她所看不见的空间,正在发生着什么。

“别胡思乱想了,”秦勇又说,“你收拾几件衣服,咱们明天一早就走。”

白晓燕收回离散的目光,认真想了一下,然后说道:“那好,不过我得给我们头儿打个电话。”

电话打了几遍,对方一直占线。秦勇说你打她的呼机好了,白晓燕说,我最害怕呼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回呢。

午夜一点钟,电话机突然嗡嗡叫起来。秦勇摘掉听筒,对里面骂了一句粗话。第二天一路上白晓燕都在操心,昨天夜里那个电话是不是他们头儿打来的,秦勇笑道,要是才好呢,这种女人就该骂。

白晓燕忧心忡忡地说:

“人家的后路全都让你给断掉了,家是回不去了,现在你又得罪了我们上司,你让我怎么办呢?”

秦勇一脸认真地说:“很简单,嫁给我。”

白晓燕看他一眼,笑得很灿烂。

他们去了一些什么地方,白晓燕至今没搞清楚,只是迷迷糊糊地跟着秦勇一忽儿坐飞机,一忽儿乘船,天上地下,云里雾里。逃离了城市,人的想法和精神面貌全变了,人变得纯粹而且简单,精神上近乎于透明。

汽车在山路上穿行,两边是一道道高起的山嵴,车子好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天在迷宫的远处,显得很蓝。在这里大块的蓝色的和黄色的对比,都是生命中最纯净的颜色,没有一点杂质。一路上他们说了许多的话,话和话连成了一片,已经分不出是昨天还是今天,似乎每一天都在向更远的地方走,道路弯弯曲曲向前延伸,无穷无尽,无止无休。

这一路白晓燕一直沉浸在一种愉快的情绪里,秦勇说的许多话都能使她发笑,到了最后两个人之间形成了一整套特殊的语言,要提那个笑话只要牵动某一个词就可以了,那个词好像按钮一样,只要轻轻按动一下,两个人就都明白了,心领神会,彼此交换一个眼神,然后笑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它的一切在他们眼中都已经不存在了。

这天夜里,他们躺在一家小旅馆的床上,四周很黑,他们也没有开灯,床像漂浮在黑沉沉的海里的一叶小舟,随时随地充满了危险。可是他们不怕,他们愿意这样随波逐流,体会顺流而下的快感。后来,他们在黑暗里各自点起了一支烟,在相互对火那一刹那,借着微弱的光线,他们彼此看清了对方的脸。

“在想什么呢?”秦勇问。

“我在想......不想回北京了。”

“那就不回去好了。”

虽然光线很暗,可她还是看得到他那张宽厚谦和的脸,他有一种能化解一切的本领,只要有他在身边,好像一切都不成问题似的。她把头依偎过去,枕在他胸口上,听到他心脏工咚工咚跳动的声音。

刚一下飞机,白晓燕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赶,虽然离开北京才半个月,可她感觉已经走了很长时间。

秦勇说:“你早就归心似箭了吧?其实你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个家。”

白晓燕有些疲倦地靠在他身上,懒懒地没说话。秦勇让机司先送白晓燕回家,然后再送他回公司,两个人一路上无话。

汽车无声地停在路口,白晓燕下车的时候心里感觉很难受。

“我走了。”她说。

“走吧。”他说。

“慢点儿啊你。”

他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又补了这样一句。

白晓燕沿着那条熟悉的水泥路往家走,胸中涌动着一种复杂交错的情绪,她想如果从今天起她一切从头再来,也许还来得及,她仍可以回到那个家里去好好过日子。那条路显得比平时要短,水泥路面在冬天里看上去就像冰面,坚硬而且灰白。

她已经走到家门口了,她想见到家人她开口第一句话该说句什么好呢?她在家门口停留了一小会儿,头脑里一片空白,并没有想出什么好的主意来。她站在那里屏了一会儿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然后飞快地跑上楼梯。

白晓燕敲了许久的门,没有人来开,当她掏出钥匙自己开门进去,却发现她走进的那个房间不是自己的家,而是一个空房间。四周的墙很白,有刚刚粉刷过的清凉味道,地面上很干净,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这地方空空荡荡的,甚至没有一点过日子的迹象,白晓燕忽然想起家中那个可怕的怪洞,那个他们父女两经常出入的另外一层空间,她想她一定是不小心掉进去了,这个家里其实什么都有,柜子还是柜子,床还是床,只是她现在暂时看不见而矣。

于是,白晓燕看见四周墙壁上布满了一双双会动的眼睛,隐隐约约,若隐若现。地板变得活动起来,使她踉踉跄跄前仰后合站也站不稳。她听到那父女两躲在什么地方窃窃私语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像电磁波一样很快布满整个空间。

“白羽!白羽!”她听到一个纤细的声音在哀号,“我求你放我出去,妈妈求你了......”

四壁回响起女人哭泣的声音,那种嚓嚓的声音好像深夜里偶尔能听到的雨声,白晓燕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开始盲目地向四面墙壁发起了猛烈冲击。她先是做好了预备姿势,然后又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做了几个必要的深呼吸,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膨胀,浑身上下好像蓄满了一种莫明的力量,她像是要同自己较量,又像是要与这古怪的、让人不可思议的空房间较量,她想她一定能冲出去的,这看不见的空间与真实存在的空间不过是隔了一堵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