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赵凝短篇小说自选集
3103900000040

第40章 缠绵随风(3)

离婚的手续办起来出人意料地简便,只要一个字一签,两人就不再是夫妻关系了。德尔签完那个字,房露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想到他只说了句“我还要去加班”,然后钻进一辆出租车头也不回地去了。

房露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看过往的车辆拥堵在路口,走走停停。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她已经没有家了,房子归了男方,离婚是她提出来的,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她只是不想再这个沉闷的家里再呆下去了。

房露想了想,没地方可去,就打了辆车直接去夏子那儿。

“就这么离啦?”

夏子对房露突然决定离婚感到很惊讶,因为她的那些平时叨叨咕咕跟她说要离婚的朋友一个还没有真离掉,想不到平时不声不响的房露倒真把婚离了。

“那个人----他打算跟你结婚吗?”

房露说:“我不是为他离的婚。”

夏子说:“那你离婚干嘛?”

房露说:“我就是想离开那个家。”

夏子说:“也好,那就跟我住一段吧,我也厌倦了那种一天到晚约会男朋友的生活,那是一个无底洞,没有尽头的生活,越玩越空虚。”

房露搬进夏子家的第三天,夏子就出了车祸。这使得夏子的房间里到处沾染上一股死亡气息,那挂在床头的黑色丝巾,墙上的变形贴画,还有冰箱上的黑脸小人,看上去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好像预先设计好了一个阴谋,可是谁都不知道,日子照常运转,人照常往前走。悬崖已经在前边不远的地方等着她们了,可她们却一点都不知道,出事的那天晚上照常有说有笑,她们坐在一个花花绿绿的餐馆里吃饭,那家餐馆搞得很有魔幻色彩,墙壁上不知用了怎样的技术,使它产生一种银灰色的魔光,她们像被一只大嘴吞进了某种动物的胃里,胃壁上闪闪发光的银灰正是那种超级动物所分泌的胃液遇冷后凝固成那种样子,凹凸不平,有奇异的反光点。夏子脸上也泛着莹光,那天出门前她画了一种很未来的妆。

房露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儿,她们一块化好妆,一块出去吃饭,谈笑,聊天,闲逛,玩。

餐馆里声光交错,有一群黑衣人过来请两位女士跳舞。

房露看见夏子很快被淹没掉,只听得见她的笑声,却看不见她的人影,转着转着就看不到她了。那段音乐是很怪的,有人跳一种慢吞吞像是睡眠状态的舞,有人却转得昏天黑地,那天房露听见夏子歇斯底里的笑声一阵接一阵地传来,空气仿佛快被这种声音搅炸了。

房露一边跳舞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她离婚的事没敢让家里知道,她不知父母听说这件事会不会很生气,母亲也许会说,你没事离什么婚呀,我们吵了三十多年都没离婚,你们才过了几年?房露能想像得出肯定还有许多难听话在等着她,想着想着连音乐都变得噪杂得不能忍受了。

那天夜里她们回到家其实已经很累了,谁也没想到夏子还会开车出去。她离开的时候和她同住一个房间的房露毫无查觉,那一夜房露睡得很死,一觉醒来就听说同屋的女友死去的消息。

夏子是凌晨三点开车到天津去看她朋友的路上出的车祸。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在凌晨三点去看朋友。

十一

房露每天歪斜地走在城市的每一角落,躲壁着那个死亡的房间。她无处可去,她又不想这么快就投降回到德尔那里。米诺就要作新郎了,米诺自然无法收留她。那些曾经有过的温存缠绵这么快就随冷风散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房露心恢意冷,拎着一点简单行李搬回父母家去住。

父母永远争吵的声音成为房露生活的背景音。

一个说,那骚贷怎么那么不要脸,一天到晚缠着你。

另一个说,什么骚贷骚贷的,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

一个说,噢,我说她你心疼了是吧?受不了了对吧?有本事你跟她去过呀,去呀去呀!

另一个说,我们出版社女的多了,倒底哪个是你所说的那个“骚贷”?

一个说,是哪个你自己心里明白。

另一个又说,我就是不明白----

紧接着就有盘子、碗或者玻璃杯落地的声音。那种刺耳的声音穿过厚厚的水泥墙壁扩散到住在这幢楼里的家家户户。房露就坐在隔壁,她像是被冷冻了,坐在窗前的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

房露发现母亲是个幻想狂,她善于想象出某些情节,这种情节真实极了,在她头脑里(而不是在现实中)展开,父亲的一举一动经过母亲的加工处理就完全变了味儿,在母亲的想象中,父亲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事事都与某个虚无的女人纠缠在一起。

过年的前一天下午,拜年的电话在城市上空飞来飞去,搅动起一股莫名浮躁的情绪,每个人都心里慌慌的,像是未日来临前的感觉。那一天,房露的母亲就像发疯似地满城寻找房露的父亲,她先是打电话、打呼机、打手机,后来干脆打的上街去找,从一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她血红着一双眼睛,盯住街上每一个行人仔细辩认,她紧张得牙齿格格做响,眼皮扑簌簌地跳着,连司机都被她这股紧张劲儿传染,手微微抖着,有些把不住方向盘。

与此同时,房露的父亲正坐在一家老式电影院里独自一人看电影。这是父亲年三十的夜里回家后跟房露说的。房露觉得父亲很可怜,父亲说,没什么,我只是不想再听她叨唠了,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房露想象着父亲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里,听着震耳欲聋的枪声脸上麻木的表情,四周没有一个人,座位都是空的,父亲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被人遗忘在这里。银幕上在下雨。他的心里也在咝咝啦啦下着一种雨,又苦又酸又涩,他想,人活这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啊,无休无止地相互折磨,到哪天才算完呢?

电视节目被关小了音量,只看见上面无数张笑脸在晃来晃去,他们的动作、表情因没了声音而显得夸张和不真实。他们又蹦又跳又唱又笑,这个家里却没有一点过节气氛,死了一般地沉寂。

房露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下去,父母吵了一辈子,也没吵出个结果,但不管问题有多严重,他们也没离婚,而房露为什么离开那套她喜欢的房子跑出来一个人过呢?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米诺来找过她两次,还说外面都传他快结婚了,其实那只不过是传闻。但房露的一个女友亲口跟房露说的,她说你要是为那个叫米诺的男人离婚可就太亏了,他正准备结婚呢。

米诺当场对天发誓,说房露的女友在撒谎。

房露也不知道该信谁的才好。

后来德尔也来过一趟,他说那段时间他的确欺骗了房露,他日日夜夜不回家是为了躲在公司里玩电脑,他对电脑这种东西着了魔。房露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所有事情都没有答案,房露感到生活已被她搞得一团糟。

其实,更糟的事情还在后头:房露发现自己怀孕了。

房露一个人坐在医院走廊里等待结果的时候,心情坏透了,她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米诺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那个狐狸脸女孩不请自来,常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可以是任何人,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房露虽然一次也没见过她,但房露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得到她的存在。房露甚至想到是不是另一个女人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月经已经超过一星期不来了。现在她可能正坐在另一家医院的走廊里等待

结果,而米诺此刻正陪在她身边,问寒问暖。

有人在走廊里叫着她的名字,不用看化验结果,房露就知道这次是逃不掉了。

房露的腿一软一软地走到走廊尽头。

“我有问题吗?”

她说起话来舌头也软。

“你不会自己看。”

护士递给她一张薄得就快要透明了的化验单。

“我看不懂。”房露说。

“你-怀-孕-了。”

那白衣女护士把一个字一个字拉得很开,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房露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化验单,在街上乱走。街上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行人,她想他们怎么那么高兴,连捡破烂的都比自己好,自己怎么那么倒霉。她边走边哭,眼泪顺着脸颊凉丝丝地往下流,看到的行人惭惭变了形、走了样,好像雨中隔着车窗玻璃看到的情景。

回到家,她坐在父母家堆满箱子的小房间里,闻到了箱子里散发出来的隔年的卫生球刺鼻的香味儿。她一阵阵地想吐,坐在那里感觉到五脏六腹都在蠕动,她的胃好像在里面呆不住了。她想她必须马上结婚,否则事情就露陷了。

她只好一遍遍地给米诺打电话。

他父亲永远说他不在家。(她知道他在躲着她)。

呼他。

“有急事,速回电话。”

不回。

再呼他。

“我可能有麻烦了,请速回电话。”

还是不回。(就跟世界上根本没这个人似的)。

房露手脚冰凉地坐在电话旁,两眼直直地盯着电话,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被惊得像兔子一样跳起来。

她在传呼台连呼了五十遍“结婚”,米诺终于出现了。

十二

房露嫁到米诺家那两间黢黑的老房子里,就开始怀念起原来自己家那套漂亮的大房子来。父子俩每天倚墙倒立,房露拖着沉重的身体在他们中间穿来走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和委屈。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房露跟单位里请了长假,每天在家里呆着,闭门不出。她盘腿坐在床上,听到隔壁房间工咚工咚的声响。米诺的父亲很少说话,他每天除了到外面去锻炼身体就在屋里练习倒立,房露很害怕与他单独相处,时光变得漫长而又无法打发,老人守着老人的岁月,房露守着房露的岁月,他们虽然生活在一块,各自的岁月却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米诺近来忙得要命,口口声声要给快出生

的儿子多挣些钱,谁知道他一天到晚都死到哪儿去了。

这个家让房露感到处处不满意,厨房的墙壁被烟晕得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卫生间的水龙头滴哒滴哒总在漏水。房露看见那个不说话的老头有时手里拿着搬子、钳子在卫生间生锈的水龙头上敲敲弄弄,但根本不解决问题,那些水龙头该滴水的还滴水,该漏水的还漏水。

----你是不是很后悔?

----你肯定后悔了。

----以前的感觉全没了。

----也许我们都弄错了。

房露坐在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上,不止一次听到这段话。房露低头看到自己腿上那个圆圆的肚子,觉得自己并没有足够的精神准备去做一个母亲。她穿拖鞋没精打采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坐在陷得很深的旧沙发上看电视。电视节目千篇一律,房露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有一些红绿的光打在她脸上,她像一个失去知觉的人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与科学有关的节目,有一群科学家正在野外寻找一种臆想中的叫做大脚巨人的怪物,他们在原始森林里不断追踪,为了配合臆想,他们找到一些所谓巨人的脚印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其实,所有人都明白,那种臆想中的东西是根本不存在的。

但是为了证明自己,他们扔拚命寻找,每一天都觉得自己快要接近目标了,每一天都靠信念支撑着。

爱情就是大脚巨人,是根本不存在的。

房露起身关掉电视,站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隐约看见窗纱后面那个大红的“福”字。那是他们结婚的时候贴上去的,他们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十三

孩子的尿布放在暖气片上烘烤,发了出丝丝甜腥和略带骚臭的味道。孩子和孩子的父亲在里屋嗷嗷叫着,房露把一滴奶滴在手背上,据说这样可以试出牛奶的温度。

附录:

1.房露的母亲告诉房露,房露小时候总是说等她长大了要住漂亮的大房子,只谈恋爱,不生孩子。

2.房露的女儿六岁时问房露,妈妈,咱们怎么住在这么破的房子里?那一年米诺的父亲刚刚过世。米诺升职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