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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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王安石含泪撰写欧阳修的祭文(2)

议了几件事,时辰已经过午,赵顼站起身来正待离去,张茂则捧了一叠奏折进来呈上,首先进入赵顼眼睑的正是欧阳棐离开王安石府上即送往通进银台司的欧阳修的遗表。赵顼先说了句“欧阳修死了吗?”站在御案旁略一过目,又说:“欧阳修已死,朕不胜痛惜,张茂则传旨太常寺,给欧阳修拟谥号,恩恤从厚。众卿尚有何言?”

王安石见欧阳棐已把欧阳修的遗表送进宫中,赵顼问及此事,也就说道:“欧阳修乃三朝元老,天性刚劲,见义勇为,生前几遭谗毁,陛下理当恩礼优渥。欧阳修为我朝文章大家,可与前朝韩愈相比肩,臣曾观其所撰《五代史记》,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为文丰约中度,所据博而实,正可补官修本之不足,宜传之后世,臣以为此必为欧阳修之遗愿也。”

赵顼说道:“朕也闻欧阳修修得有《五代史记》,文采焕然,朕即下诏求其书稿,与官修本并行于世。”

欧阳修论资历与韩琦、文彦博相仿,私交也厚,因为欧阳修曾反对青苗法,文彦博担心王安石会有所毁誉,在王安石说话的时候,文彦博两眼一直盯着王安石,惟恐从王安石嘴里蹦出中伤欧阳修的话来。大臣死后,虽然所当享有的恩礼盖由太常寺议定,但太常寺也得听执政的,尤其要听首相的,首相所恶的人,太常寺议定恩恤时自然不敢从优。直到王安石说完话,文彦博才暗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就凭王安石这一番话,太常寺议定对欧阳修的恩恤时定会从优了。于是对赵顼说道:“安石之言甚善,陛下对老臣恩礼有加,臣等感同身受。”

中书省的王珪、冯京和枢密院的吴充、蔡挺跟着说了欧阳修几句好话,又称赞赵顼对老臣恩礼优渥,这也是人之常情。后来太常寺先对欧阳修谥一“文”字,常秩此时已兼领太常寺,说欧阳修有定策之功,在“文”之后应加一“忠”字,世称欧阳文忠公。论者以为常秩给欧阳修谥号上加一忠字,似褒实贬,明扬暗抑,只怕未必。

王安石回到家中,已是未初光景,草草吃了一碗饭,便去内书房。刚在椅子上坐下,忽觉一阵眩晕,连忙闭目休息,不一会感觉好些了,在砚池里添了点水,把墨磨浓,打算给欧阳修写一篇祭文。

想到欧阳修,引起了王安石对往事的怀想。与欧阳修的交往,因为岁月在已经消逝了的旧事上布了一层轻雾,此时回忆起来,犹如秋阳下漫步,温暖而惆怅。

王安石本应是第一名后来却是第四名进士及第,或许欧阳修知道个中因由,因此对于王安石的贯注远多于排名在他之前的王珪和韩绛。年轻时的王安石并非是衣饰鲜亮倜傥风流又喜欢张扬的人,欧阳修称王安石是“谨厚人”,并且他已看出这个“谨厚人”的布衣粗服之内的襟怀。他赠诗给王安石,诗曰:“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朱门歌午争新态,绿绮尘埃试拂弦。常恨闻名不相识,相逢樽酒盍留连。”欧阳修在文学上早负盛名,又是朝庭重臣,在王安石——一个进士及第不久的年轻后生面前对己谦恭自抑对彼极力推崇,实在难得。“后来谁与子争先”这一句,已经把王安石抬到了冠绝士林的高度。王安石知道,欧阳修的诗歌赠答,其实是为他扬名!

进士及第之后第一任是以大理寺评事任舒州签判,任满之后,按制应赴京参加翰林院考试,王安石没有参加翰林试,欧阳修知道后差人询问,王安石上门解释,因为座中另有客人,未能详言,王安石又写信说明不参加翰林试的原因:“某所以不愿试职者,向时则有婚嫁葬送之故,势不能久处京师。所图甫毕,而二兄一嫂相继亡。于今窘迫之势,比之向时为甚……亲老众口,寄食于官舟而不得恭养,于今已数月矣。”于是王安石委婉提出,“早得所欲,以纾家之急,此亦仁人宜有相之也。”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王安石不愿在京师虚耗时间,他要求尽快外放。不久,王安石出任鄞县知县,欧阳修为之解释,也为之斡旋。

后来,欧阳修数次向仁宗皇帝举荐,说王安石“无施不可”!王安石进三司,除知制诰与此不无关系。

欧阳修如此眷顾和提携,王安石何敢或忘?后来欧阳修反对行青苗法,也不过以私谊写信给王安石,婉言劝告而已。斯人已去,能不缅怀!

王安石忽然觉得有一种激情在胸中冲撞,这是对故人的感载和痛惜,不错,应该给欧阳修写一篇祭文,用我的心和我的泪写。这是为死者写的,可告慰死者于地下,却是给活着的人看的,让后人传颂的。

王安石铺开素纸,因为太常寺的谥号还未议定,王安石先不写标题,直书正文: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犹不可期;况乎天理之溟漠,又可得而推?惟公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抑又何悲?

这是一个开头,说欧阳修生有闻而死有传,无愧乎此生,用“抑又何悲”四字引出正文。王安石停了一停,略一沉思,挥笔直书:

如公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

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

这一段写欧阳修的文事,王安石一气呵成,写来甚觉快意,文势愈见其豪健。

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感世路之崎岖,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

这是对欧阳修品格、气节的赞美,所谓刚正果敢。欧阳修在朝,虽执政、士大夫有所干请,不可行则当面拒绝;台谏官论事,也必诘以是非。欧阳修的窜斥流离,都是为人所毁,以至惹了两次风流官司。祭文固然不必写得过于具体,王安石也要为长者讳,为尊者讳。

方仁宗皇帝临朝之末年,顾念后事,谓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及夫发谋决策,从容指顾,立定大计,谓千载而一时。功名成就,不居而去。其出处进退,又庶乎英魄灵气,不随异物腐散,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颍水之湄。

宋仁宗没有儿子,直到晚年一直没有立储,弄得满朝大臣惶惶不安。欧阳修上疏说:“陛下临御三纪,而储宫未建。昔汉文帝初即位,以群臣之言,即立太子,而享国长久,为汉太宗。唐明宗恶人言储嗣事,不肯早定,致秦王之乱,宗社遂复。陛下何疑而久不定乎?”当时欧阳修是参知政事,嘉佑六年,与宰相韩琦一起奏请仁宗立赵曙为太子,嘉佑八年仁宗驾崩,又辅赵曙即位,是为英宗。这之后欧阳修离朝出任外官,所以王安石有箕山颍水之喻,与尧、舜时的巢父、许由相提并论。

然天下之无贤不肖,且犹为涕泣而唏嘘;而况朝士大夫平昔游从,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

呜呼!盛衰兴废之理,自古如此,而临风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

“向慕瞻依”四字,道出了王安石对欧阳修的真实情感,写到“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王安石不觉泫然。

王安石刚搁笔,练亨甫进来回事,一眼瞥见书案上的祭文,捧在手里先读了一遍,连说了三个“好”字,回完事便把祭文带到客厅,客厅里的十几个等候王安石接见的官员争着读了,又向练亨甫索纸索笔,一一抄录,第二天便满京城的转抄传诵了。

王安石差专人把这篇祭文送到客舍中的欧阳棐手里,欧阳棐连读了两遍,“向慕瞻依”四字在嘴里连连咀嚼,不觉涕泪交流。欧阳棐本无大病,不过感了些风寒,吃了两帖药便无大碍,只是为母亲交待下的两件事无法办妥着急。现已探得皇上已下诏征求父亲的《五代史记》的遗稿,王安石也为父亲写了祭文,两件事不必自己请求,王安石竟为之办妥,不觉心怀大畅,当时便决定上王府向王安石叩谢。

父丧在身,欧阳棐必得肃容含悲,但与第一次进王府相比,这次的腰杆不由得挺直了三分。不巧的是王安石不在家,由王雱接待,而王雱的态度也热情了不少。一番礼让,引进客厅,王雱便一迭声吩咐:“给叔弼兄上茶!”又说,“家父不在,叔弼兄尚有何事只管对弟言明。”

欧阳棐说道:“有劳元择兄了。丞相万几之余,为先父书写祭文,一时洛阳纸贵。不只文采豪健瑰丽,指顾功过,也足可告慰先父于地下。为人子者无以为报,谨以祭颡于地,敬谢丞相盛德。”

王雱说道:“叔弼兄如此说就见外了。你我两家,世谊本厚,令兄取吴充之女为妻,舍妹嫁吴充之子为妻,也算有通家之好,家父也必不令叔弼兄叩谢。今后有空,还望叔弼兄常来走动。”

客厅中边和王雱闲话边待候王安石的几名客人,均已读过王安石写的祭文,又见欧阳棐甚得礼遇,一个个嘴里叫着叔弼兄长,叔弼兄短的套起了近乎。世情如此,不足为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