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满面喜色,在紫宸殿里踱着步。他步履轻盈,却又故作雍容庄重。他仰脸看看殿顶的藻井,藻井上的油漆花纹似乎比往日华美绚丽。他的目光又投向殿外,紫宸殿从丹墀以下直到前面到文德殿,全用方砖砌地,平展又空旷,此时洒满了秋阳,即便身在殿中,仿佛也感到暖意。文德殿顶明黄色琉璃瓦正被艳阳映得流光溢彩,整个文德殿仿佛有光圈环绕,耀眼眩目,美奂美轮。他收回目光,轻捷而又潇洒的转了个身,眼睛下意识的瞄了瞄御案,王韶的专奏正放在御案上。
王韶的专奏是经驿站用六百里加急送京城的,比之送给王安石的书信早到,但在通进银台司有所耽搁,赵顼读了王韶的专奏,大喜之余,遣中使传旨,诏两府大臣进宫。王安石是刚刚读过王韶的书信,正打算入宫见驾时中使上门传旨的。此时两府大臣尚未到紫宸殿,赵顼今天也特别有耐心,缓缓踱步,不急不躁,静静等候。
两府大臣的新居相距不远,不一会,中书省王安石、冯京、王珪和枢密院文彦博、吴充、蔡挺相继来到。赵顼端坐在龙床上,威仪穆如,却又掩饰不住满脸喜气。待两府大臣行礼之后,含笑说道:“众卿免礼,赐坐。”接着吩咐侍驾的兰元振,把王韶的专奏遍视两府大臣。
王韶给赵顼的专奏比给王安石的书信要简单一点,王安石从兰元振手中接过专奏略一过目,转递给了文彦博,文彦博观后依次相传。王韶进兵武胜,是在继招纳青唐俞龙珂之后的又一大动作,也是经制蕃部的一大胜利,加上巩令城大败木征,结吴延征和瞎药相继投诚,木征已无所作为,赵顼和王安石自然高兴。赵顼的笑容是有感染力的,大臣们见皇帝笑容满面,知道所议定是好事,心情自然也会舒畅。见两府大臣已传看了王韶的专奏,赵顼说道:“王韶经制蕃部,甚有作为,不负朕望,既取武胜,又败木征,其功不小。众卿以为当赏以何官?”
王珪看了王安石一眼,见王安石脸带微笑,没有说话的意思,先躬身奏道:“王韶前已为右正言、集贤殿修撰,臣以为可升龙图阁待制,方可与其功相匹。”
按宋朝的官制,右正言是从七品,龙图阁待制已是从四品了,升迁不谓不快。王珪话音刚落,冯京接着说道:“王参政之言甚是,臣也以为王韶可除龙图阁待制。”
赵顼询问的目光投向文彦博,文彦博奏道:“蕃民不知官职大小,但知龙图珍贵,当年范仲淹以龙图阁待制守边,西民只呼范龙图。臣以为当别除一官为妥。”
赵顼笑道:“便是蕃民直呼王韶为王龙图又有何妨?武胜在洮河之东,洮州在洮河之西,,武胜更名为镇洮军如何?”
王安石说道:“陛下圣明,洮河据西夏之上游,足以制西夏于死命,实为蕃部之要地,建军甚好。王韶曾对臣言,如移市易于武胜,四方商旅云集,武胜必为都会,蕃民也从中得益,臣亦以为武胜可仿通远军建市易司。王韶又言,措置洮河,只用回易息钱,未尝辄费官本。经边耗费,不足以劳圣虑。”
文彦博说道:“王韶之言只怕未必,譬如工师造屋,初必小计,是为易于动工,功工之后方始增多,此时已不得不增了。”
赵顼说道:“这又有何害?屋坏岂可不修?”
王安石说道:“主者善计,岂能为工师所欺?”
文彦博接连两件事应对不称圣意,赵顼正在兴头上,并没有计较,但就文彦博来说,连碰了两个钉子,却已不敢多言了。蔡挺长在泾原路,熟知边事,这时说道:“臣以为可以镇洮军、河州、洮州、岷州、通远军为一路,不妨把镇洮军改为熙州,由王韶总领。臣闻王韶经制蕃部,杀人过多,请陛下下诏止杀招降。”
赵顼说道:“改武胜为熙州,以熙、河、洮、岷、通远军为一路,此意甚善,王韶可以龙图阁待制知熙州。止杀之事,若强犷不加讨荡,蕃民无缘贴服。”
王安石说道:“武胜和巩令城攻讨杀伤固多,在人心不能无恻怛,然其族间每岁必有仇杀,一为属户,便无仇可寻,一时杀伤,诚有不得已也。”
吴充和文彦博一样,并不赞成王韶经制蕃部,收复河陇,对赵顼和王安石、蔡挺所议不以为然,因见文彦博手抚长髯默然不语,自己有话不说,如骨梗在喉,遂“咳”了一声,说道:“王韶之取诸蕃,屯师暴露,粮饷间关,生民之动,兴之未艾。臣以为可招降木征,还以城寨,授以官爵,令其自守岷、洮,长为外臣,我便不必留兵绝塞,屈力费财。”
吴充的话是对王韶招抚蕃部的否定,又是对赵顼、王安石和蔡挺所议的否定,是要王韶退出蕃部,回到通远军。既然如此,王韶还有何功可言?还要升何官职?岂但无功,劳师耗钱,简直有罪。文彦博看看吴充,微微点了点头。蔡挺看看吴充,又看看王安石,目光最后留在了赵顼脸上。他深知吴充之言赵顼和王安石是不会接受的,他的心底里也有一番考虑,如从军事眼光来看,王韶经制蕃部没有什么不对,吴充不知王韶取河湟而固陇右的意义,是书生之见。蔡挺固然对王韶取武胜之举抱肯定的态度,也以为吴充之言不可取,但他与吴充同在枢密院,同是枢密院副使,吴充的资格还要比他老些,他觉得不便出言反驳。王安石没有想到这个亲家说出如此一番话来,想反驳必竟碍着面子,正在考虑措辞温言驳斥,赵顼断然说道:“此言不妥。”
吴充的话无异是向正在兴头上的赵顼泼了一盆冷水,但赵顼却无意与吴充作口舌之争。赵顼和王安石让王韶经制蕃部,最终便是经制西夏,“叛臣立国”是赵顼刻骨铭心的恨事,这一点吴充包括文彦博不会感同身受,自然也是不会同意的。更何况王韶招抚蕃部之初,西夏正觊觎这片土地,结吴叱腊忙着立国?赵顼说道:“木征已败不足为虑,可按王韶之意,除木征之弟结吴延征为礼宾副使除洮、岷铃辖,瞎药为内殿崇班,何时取河州,盖由王韶定夺。”他语调铿锵,有金属之声,面容随之肃然。“至于在武胜建市易司事,不知三司可备得有银钱。——兰元振,传薛向上殿。”
薛向是赵顼御笔亲点总领六路均输的,几年来已渐次升至三司使。稍顷,薛向急匆匆跑至殿外,略整了整衣冠唱名进殿。赵顼说道:“新附羌人协助筑城防卫需得支费,武胜建市易司也需银钱,不知三司可有备得?”
薛向说道:“启奏陛下,所需银绢,三司皆已备得。”
赵顼说道:“调十万银、绢给秦凤路缘边安抚司充作边赏,再调五十万给武胜建市易司。”
薛向说道:“遵旨,日内即可提调。”
赵顼对王安石和文彦博说道:“韩绛耗银六百万干得何事?王韶经制蕃部用些许银、绢不为多。”
王安石回了声“陛下圣明”,文彦博没有说话,于是紫宸殿里的口水之战告一段落。
薛向告退后,赵顼扫了众人一眼,说道:“我朝自太祖皇帝登极之后,初用五代王朴所制的钦天历,建隆二年诏王处讷别造新历,是为应天历,太宗太平兴国四年行乾元历,真宗咸平四年行仪天历,仁宗嘉佑末行崇天历,到英宗即位,又作新历曰明天历,沿用至今。”赵顼说到这里打了个顿,仿佛是要众大臣注意,刚才说的是前朝,现在要说本朝了。赵顼接着说道,“司天监言,明天历所载五星之行、日蚀之候均有小差,朕意欲编新历,补旧历之不足,众卿以为如何?”
这是又一个大题目。作为历法,每朝必修,赵顼提出要编修新历,作为宰相,要首先表态。王安石欠身奏道:“旧历推调稍疏,不堪继用,陛下既有重修之意,臣等自当遵行。”
王珪和冯京应声说道:“臣等自当遵行。”
赵顼的目光投向文彦博,文彦博心想,编造新历是朝庭大事,从太祖到英宗每一位皇帝都编有新历,赵顼要编,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他问道:“不知陛下将用何人别造新历?”
赵顼说道:“沈括如何?”
文彦博与沈括不熟,拿眼看吴充,吴充也与沈括不熟,不过知道沈括曾在金殿与灵台郎亢瑛辩论,出足了风头。吴充不置可否,王安石说道:“陛下圣明,臣以为沈括可除司天监正,总理其事。据臣所知,淮南卫朴甚精天文历法,陛下可下诏令其赴京候用。”
赵顼说道:“卫朴乃一布衣,不知肯不肯应诏。”
王安石说道:“卫朴其人,臣与他曾有一面之缘,与沈括堪称莫逆。此人倜傥耿介,令其做官或不应诏,召其修历,正是投其所好,必会应诏。”
赵顼说道:“如此甚好,朕即令内侍前往淮南颁诏。”
冯京说道:“只怕还得赐些盘缠。”
赵顼说道:“这个自然,从淮南到京,京畿知县一个月的俸禄差不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