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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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王安国入宫见驾有点尴尬(1)

夏天日长,虽然已过酉时,天尚未断黑。光明在坚守着阵地,暮色悄悄的弥漫着,前院大槐树上的知了在作着天黑前的最后一番吟唱,作为对于白天的礼赞。王安石在院子里略站了站,仿佛是要整肃一下思绪。没有了阳光的照射,风也变得凉爽了些。凉风的吹拂抚慰,使他的郁闷的心情开始缓解,并想起书房中还有未竟的公事。他举步走进书房。书房里,练亨甫正陪着程昉说话,见王安石进来,连忙起身施礼。

程昉是内侍省的太监,现任都水监丞,他从漳河工地上回京不久,在京师提举淤田。开漳河是一大工程,是程昉和王广廉相视后决定的。漳河工程从第一天起便受到朝臣们的反对,召程昉回京提举京都淤田,这是折衷的办法,也是王安石竭力维护的结果,这在程昉却也是极不情愿的。程昉来王安石府上,恰遇到王雱回家,是王雱叫程昉先在书房等候,并叫练亨甫相陪的。程昉向王安石施礼之后,第一句话便是:“丞相,黄河又决口了!”

不错,黄河又决口了,但程昉此来并非是报灾的,而是作为谒见王安石的因由,因为中书省已经得报,王安石所知未必比程昉少。黄河先是在北京新堤第四、第五埽决口,大水淹及馆陶、永济、清阳数州,一条黄河成了向四处喷水的巨龙,桀骜不驯,无人能制。他来找王安石,便是想叫王安石举荐自己去勘察水势,制订治河方略。

王安石伸手一让,说道:“程昉坐下说话。”又说,“黄河决口,皇上寝食不安。我已奏明皇上,由张茂则和你前往相度水势,体量利害,开封府判官宋昌言同去。张茂则虽常在河上走动,却从未治过河。宋昌言已改判都水监,和你同领都水监事,一介书生,长于纸上功夫,中书能举荐治河的,也就是你程昉了。”

听了王安石的腹心之言,程昉连忙站起来躬身说道:“丞相之言,卑职理会得,卑职不敢有负丞相。只是……”程昉固是内侍省的公公,却也只是小小的都水监丞,在王安石面前相对论事,必竟还有点拘束。他嗫嚅了一阵,说道,“卑职曾在都水监说过,北京第四、第五两埽,挡不得大水一冲之威,应宜加固,果不其然。漳河开了一半停工,大是不该,御史之言卑职并不心服。”

王安石说道:“第四、第五埽缺口之处,你去看过再议。御史上本奏说漳河之役‘践蹂田苗,发掘坟墓,残坏桑柘’,此事容或有之?至于‘愁怨之声,流播道路’,也是御史风闻夸大之词?”

程昉说道:“工地一百六十里,人夫九万余,河道经过之处,自然要‘践蹂田苗,发掘坟墓,残坏桑柘’。比之洪水过时房屋田苗荡然无存,这点损坏又算得了什么?况且所有损坏都有贴补。举一事而人人欢忭,卑职所不能也。非卑职所不能,丞相也未必能也。青苗、助役,皆不世之良法,朝中至今嘈嘈谔谔不绝。御史要重贬卑职,是丞相在皇上面前辩说,卑职得以领淤田事于河上。然淤田一事,不也有人百计反对?”

王安石说道:“此言倒也是理。淤田之事曾在朝会上辩过,御史奏事,说所淤之田,泥土只得饼薄,皇上亲差内侍实地看过,肥土有一尺余深。新得良田,何止万顷?”

练亨甫说道:“世情如此,举事之人有罪,旁观之人无过。王韶在秦州经制西蕃,带数人深入青唐,劝说俞龙诃内附,这是何等胆略,何等功绩?而在秦州乃至朝中又有多少人说王韶的不是?漳河工地,不过暂停,程大人何必耿耿于怀?”

练亨甫的身份是丞相府的幕僚,帮着王安石处理一些不大紧要的文案,有时来见王安石的人多了,练亨甫便陪着客人天南地北的海扯,等候王安石接见。他既世故练达,又一团和气,倒也没有人敢小觑他。程昉听练亨甫如此说,忙抱拳说道:“练兄说的极是,还是练兄知我。”

练亨甫还了一礼笑道:“程大人不须多礼,不是在下知程大人,而是丞相知程大人,不是丞相维护,程大人能有今天?”

程昉说道:“丞相知遇之恩,卑职铭记于心。”说到这里,站起来向王安石躬身施了一礼,又说,“承蒙丞相举荐卑职与张茂则同往河上相度决河利害,此乃急事,耽搁不得的,卑职就此别过,徜有缓急之事,自当飞书急报丞相。”王安石起身还礼,正要举步相送,程昉忙说:“请丞相留步,不敢当得丞相相送。”

练亨甫送程昉出了书房,王安石刚要坐下,王雱走了进来,叫了声“爹”,问道:“程昉走了?此人口碑平常,据说在漳河工地甚是强横,常侵凌州县官员。”

王安石说道:“程昉能治河,办事也甚干练。偌大一个河工,不强横一点办不成事。对只知风花雪月,不问民生疾苦的州县官员,却也不要客气。赵子几也很强,换个人京畿保甲不知要办到何日。说到口碑,只怕为父的口碑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雱说道:“爹爹说得是。爹爹不为名位,所立新法,无非为富民强国,却常为流俗辈诋毁。但时论巷议,甚多溢美之言。说到保甲,儿子今天下午在崇政殿给皇帝说书,皇帝对儿子说,已下诏开封府提点司,有因捕盗而伤亡者,已经下诏优恤,爹爹看到诏书没有?”

王安石说道:“此诏我已看到,京畿自立保甲,庶民生息安定,盗贼遁迹,缓急之时并可抵御外侮,今年因此而减了二十万厢军,每年可省多少资费?这是流俗辈所不愿看到的!”

王安石和王雱在书房中说了一阵话,王雱说道:“客厅中还有人在等着爹爹接见,都是些不大要紧的人,爹爹你先歇一会,我过去看看,能打发的便打发走了,省得爹爹劳烦。”说毕走出书房。

王安石见王雱瘦削的背影,双肩拱着,便显得背有点驼。才三十的人,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夫妻视同陌路,只怕也怪不得儿子。想到这里,王安石不觉心里一热,眼框里也有点湿润。但一想到家事如此,正不知如何了局,心里又有点发烦。他忽然想起一事,忙说道:“雱儿,郑侠就要回京了,对张世英说一声,叫他留心一点,来了就告诉我。”

待王雱走了,王安石忽又想起王安国。这个弟弟,脾气也倔得很,和他说了,明天入宫见驾,不知他能说出些什么!

王安石为王安国入宫操心,其实王安国应召入宫见驾,也颇感尴尬。

王安国是西京国子监的教授,一个不起眼的小官,赵顼所以单独召见,自然是因了王安石这一层关系,这一点王安国也心知肚明。正因为如此,他的心情就很复杂。按说,能得到皇帝单独召见,这份荣幸自不必说,如应对得当,好官美差少不了,和曾布、邓绾般青云直上也是极有可能的。但王安国和王安石虽同是一母生,共读圣贤书,待人处世却完全不同。王安石清操自守,勤勉职事,王安国却耽于优游,溺于声色。所以当年王安石传书给他,要他“宜放邓声”。“郑声淫”,王安石不愿弟弟沉溺于其中。王安国不满王安石的作为,尤其不喜欢围在王安石身边打转的吕惠卿,他回书却是要王安石“宜远佞人”。这次任满回京,本想以弟弟的身份劝劝王安石,恰好曾布来府,又与曾布吵了几句,心里越发的不快活。因为哥哥王安石的原故而得皇帝召见,又与哥哥政见不同带着一肚皮的怨尤,他的心里只觉得有点堵。

正是辰末巳初光景,太阳已经高悬在宫城的上空,喷发着一波一波的热浪。晴空如洗,了无纤云,阳光照射在殿顶的明黄色琉璃瓦上,发出一片耀眼的光芒,整个的宫城都在流光溢彩,行走其间,更觉得暑气逼人。王安国进了宣德门,走到大庆殿东侧东华门,便有内侍领路,走过大庆殿和文德殿,从紫宸殿前往西,再从需云殿和升平楼中间折向北,一殿突兀而起,这便是崇政殿。王安国登上台阶,站在丹墀上唱名求进。从宣德门到崇政殿,总有一、二里地,又没有绿树遮掩,待走到崇政殿时,王安国已经汗流浃背。他唱名完毕,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便听内侍宣旨:王安国上殿见驾。

赵顼冠袍齐整,端坐在正殿的金装朱漆龙床上,身后是河间云水戏龙屏风,两旁环侍着太监和宫女。这是极高的召见规格。皇帝接见三品以上大臣,才需冠袍齐整,王安国衔不过八品,赵顼如此看重,自然也是因了王安石的缘故。正殿高旷宏深,琉璃瓦反射了足够多的阳光,暑气热浪只是在殿外徘徊,殿里依然凉爽。王安国行了跪叩礼,抬头见赵顼正面带微笑看着自己,又躬身施了常礼。他在赵顼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看到了聪明机智,也看到了沉稳和威严——一个年轻的君王已经成熟。王安国恭恭敬敬的站着,等待着赵顼的问话。赵顼见王安国长得和王安石相仿,一样的容长脸,只脸色比王安石白了些。赵顼问道:“人言卿学问通古今,比之乃兄王安石不遑多让,安石是朕之良相,朕召卿入宫,是想有所请益。——赐坐,坐下与朕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