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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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王安国入宫见驾有点尴尬(2)

王安国躬身说道:“臣恭承清光,仰沐天恩,实乃万千之幸。陛下温诚睿智,尧仁舜孝,德被神民,惠及狄夷。臣虽有浮誉,其实鄙陋浅薄,只怕难体圣意。”说毕,又打了一躬,才在内侍搬来的紫花瓷墩上坐下。

赵顼说道:“安国不必太谦。法古之学固不足以制今,但可以史为镜鉴。朕意与卿指陈百代,求仁体善,以度此炎炎长日。”

王安国说道:“陛下圣学渊博,臣难及万一。若果然求仁体善于百代之中,自然四时协序,万物致和……”王安国说到这里打了个顿,他忽然觉得说不下去了。昨天下午才和曾布吵过,并且与哥哥王安石也闹得不愉快,因为他始终认为新法弄得天下骚骚,士民不安,并非是“万物致和”,即便赵顼下诏召见,他的本意不是为新法推波助澜,而是有所劝谏。王安国没有往下说,但这几句话听在赵顼耳中还是满意的,这也是大臣觐见皇帝是少不了的套话。赵顼笑了一声。这是他对王安国的话的肯定和鼓励,然后切入正题。赵顼问道:“依卿之见,汉文帝如何?可否称得上贤主?”

王安国答道:“三代以后,贤主未有如汉文帝者。”

赵顼点了点头。他基本同意王安国对汉文帝的评价,但从他——一个生气勃勃的年轻帝王的眼中,却也看到了某种不足。他说道:“惜乎其才不能立法更制。”

王安国说道:“文帝自代至长安,夜入未央宫,定变故于呼吸俄顷之际,而诸将皆胁息待命,恐无才者不能也。能用贾谊言,待群臣有节,专务以德化民,海内兴于礼义,使一时风俗耻言人过,是以海内安宁,家给人足,则文帝之才益见矣,后世鲜能及之也。”

汉文帝刘恒自代(刘恒的封地晋阳)入长安时,陈平和周勃已翦平诸吕,权衡再三,议立刘恒为帝,刘恒其实是做的现成皇帝。王安国之言并不是顺着赵顼的思维展开的,他说的是自己的见解。赵顼说汉文帝“才不能立法更制”,王安国说汉文帝“专务以德化民”,两人语意不合,见解相左,因王安国出言委婉,赵顼也还可以接受。赵顼又问道:“王猛佐苻坚,以蕞尔国而令必行。今朕以天下之大,而不能使人,何也?”

赵顼已经说到了朝政,并且是从王猛佐苻坚切入的,王安国原本对朝政存有成见,此时心里便有点激动,语调也不复平缓冲和,殷殷而问娓娓道来的气氛便不复存在。他说道:“王猛睚眦之忿必报,专教苻坚以峻刑法杀人为事,此必小臣刻薄有以误陛下!臣愿陛下专以尧、舜、三代为法,理顺而势利,则天下岂有不从者?”

赵顼算是碰了一个钉子,他的俊脸上已经收敛了笑容。王猛如何,赵顼在和王安石、冯京议政时曾问起过,王安石说王猛“宰政公平,无罪而不刑,无才而不任,兵强国富,垂及升平”。王安国与王安石所见不同,这且不说,王安国多了一点引伸,赵顼觉得有点剌耳。其实王安国的话听起来有理,却是大而空洞。尧、舜、三代之法的内容是什么,数千年前的事了,又少有文字记载,谁能说清楚?何况赵顼已经说了“法古之学不能制今”?他觉得和王安国谈不下去了。他想了一想又问了一句:“卿兄安石秉政,外论如何?”

王安国说道:“但恨聚敛太急,知人不明。”

王安国所说的,也正是司马光诸人说过不知多少边的话。赵顼明白了,自己赖为干城的宰相的亲弟弟原来竟也是反对新法的。他心里有点失望,也有点不快,默然良久,说道:“你退下吧。”

王安国出了崇政殿,只觉阳光耀眼,热浪逼人。他随着内侍从原路走回,出了宣德门,站在天街之上回望宫城,只看到三大殿雄踞在阳光之下熠熠生光,崇政殿已隐伏在三大殿的背后,宫城的深处,目力所不能及。王安国叹了一口气。赵顼的不快是显而易见的,他不会加官进爵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原本就不想利用这此面君来铺设仕途,所以并不后悔对赵顼说过的话,但说过之后,此时此地,反觉心情寥落空寂,仿佛是独处苍茫旷野,不知何处可以寄身。这次面君,在王安国可说是“舍利而取义”,但他可以不去谋仕途。却也少不了赖以生存、赖以养家活口的俸禄。在西京国子监做教授,俸禄不低,却又轻松而闲散,以后呢?他是在熙宁元年七月由赵顼赐进士及第,从此踏上仕途的,这之前他的生计全由王安石承担。如果因此而落职,还能麻烦他那大哥王安石吗?反对大哥而又要大哥养活,这是什么话?他举起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才感觉到里衣已经汗湿,粘在了背上。

王安国回到家时,时辰已近午时,家人王吉正在给他准备午餐。这次任满回京,要经审官院的考查再另任新职。他既不想住在王安石家中,便把家眷留在西京,自己带着王吉在保康门附近租了几间房子暂住。王吉见王安国回来,连忙帮着脱了公服,又打了一盆水,让王安国洗脸。他手上忙着,嘴里笑说道:“大人入宫面君,真是万千之喜,小的给大人道喜了。小人多备了几个菜,酒也是现成的,只是大人一人吃寡酒不热闹。”

王吉的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一人接口说道:“谁说一人吃寡酒?我这不是来了吗?”王安国循声望去,却见郑侠手摇折扇,迈步走了进来。王安国连忙迎到门口,两人相对拱拱手,王安国笑道:“是介夫啊,真想不到是你!什么时候到京的?——请坐请坐,别站着说话。”边说边伸手一让,郑侠也不客气,在客位坐下,王安国便在主位陪着,王吉不待王安国吩咐,先给郑侠倒了杯茶,又快手快脚的把酒和菜肴端到桌上。

郑侠在金陵陪着王安石重九登凤凰台,又送王安石登舟离了金陵,这才打点行装去光州上任。郑侠在光州任上的口碑甚好,此时王安石已进中书,光州报来中书的文牒多出自郑侠之手,王安石从字迹上是看得出的,自然一一批办,绝不拖延,并常给予褒奖,郑侠对此十分感念,心里暗暗决定终生对王安石报以忠心。如果王安石和郑侠的关系仅限于此,那就简单了。有王安石的照应,郑侠的仕途也会平坦得多,进御史台,入翰林,再进中书都是意料中事。然而郑侠的读书做学问不过是章句之学,他所延续的依然是前人的思维规迹,他不能熔经铸史别出机杼,便不能理介和接受王安石立法更制的思想和做法。青苗、免役、保甲诸法的施行,他始而惊谔,继而反对,尽管他还只在心里反对。于是他和王安石之间有了一堵墙,既不可逾越,也无法化解。

郑侠光州任满回京,先在保康门附近找了个住处,便去王安石府前打了个转,看着门前的车水马龙,他轻轻的叹息一声,怏怏而返。听说王安国已经回京,也住在保康门附近,今天便找上门来。

王安国是王安石的弟弟,两人相差七岁(王安礼又比王安国小四岁,下面还有一个王安上。),算起来王安国比郑侠大了十好几岁,因是金陵旧识,彼此也很谈得来。郑侠是原本是想先访访王安国,再决定见王安石的,来了才知王安国才入宫面君回家,话题自然便从面君之事开始了。

郑侠端起酒杯又放在桌上,他“啪”的抖开折扇摇了两摇,笑道:“平甫今天真好风光,好神气!倒底是当朝宰相的弟弟,换了谁能有这份荣耀?深宫风光如何,快说来我听听。”

王安国听出郑侠话中的揶揄之意,也笑道:“只要我兄把你举荐给皇上,说不定是明天还是后天,还不一样召你进宫?到时候你便知有多风光了。”

郑侠又笑道:“一朝面君,经筵可得。”说到这里,郑侠端起酒杯向王安国一举,“恭喜啊恭喜!”

听郑侠这样一说,王安国面容肃然。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淡然说道:“经筵吗?只怕未必,也非我所求。”

见王安国严肃起来,郑侠便不再开玩笑了。他问道:“如何?应对不称圣意?”

王安国点了点头。稍顷,便把在崇政殿与赵顼所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学说了一遍,末了又说:“安国幼读圣贤书,自当以道事君,安得希承颜色?一身安危,非所计也。”

郑侠合上折扇,起身向王安国一揖说道:“平甫之言,令侠肃然起敬。只是你和介甫兄弟情深,可曾谏过?”

王安国说道:“非但谏过,还当面骂了曾布!”遂又摇摇头,“没有用,介甫不肯听我之言。”

郑侠端起酒杯一口干了,自己斟了又干了一杯。他把酒杯重重的往桌上一放,说道:“丞相视我如子侄,相顾之恩,侠不敢或忘。这次任满来京,竟不知如何去见丞相,见了又如何说话。”

王安国问道:“你还没有见介甫吗?哪天到京的?”

郑侠说道:“昨天下午到京,曾去丞相府前看了一眼,只没有进去。当朝宰相,果然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好不热闹!”

王安国说道:“按说介甫确实待你不薄,自然不可不去。以你的身份,去了也不便说什么。”王安国“咳”了声,又说,“性仁躬义,悯艰悼厄,居不测之地而不自谋,所谋者道而已。可为则为之,不可为则避之,不丧德也。”

郑侠说道:“谨受教。明天就去见介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