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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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王安国怒斥曾布“误惑我兄”

邓绾回到司农寺,立即写了荐表,唐坰之外,又举荐了蔡确。果然不出三日,赵顼下诏,大理寺评事唐坰、著作佐郎蔡确同为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

邓绾差人把举荐表送通进银台司后,看看时辰还早,想起曾布急匆匆从国子监回来找王安石,不知王安石有何话说,自己身居侍御史知杂事,又和曾布同判司农寺,掌天下常平新法,一身而二任,那一头都要紧。国子监里借题发挥非毁时政,便是改革的契机,已经被曾布占了先了,自己决不能置身事外。想到这里,他在御史台坐不住了。估计此刻王安石必在家中,弄巧了曾布也在,他决定立即赶赴丞相府。

邓绾是王安石府上的常客,进了大门不用通报,便直奔客厅。刚到客厅门外,听得里面有争吵之声,却是曾布和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的声音。只听王安国说道:“我兄为执政,天下曾寄予厚望,不幸为小人所惑。先是吕惠卿,置条例司,首倡言财利,又开小人幸进之门。你兄曾巩和我兄是何等交情!你得我兄提携,本因全力襄助,何以误惑我兄,屡屡变更法令,弄得天下汹汹,皆罪我兄。你等究欲置我兄于何地?置我王家于何地?”

邓绾听王安国出语不善,心想,原来王安国竟不和王安石一条心。知道自己此时进去也必挨骂,碍于王安石的面子,挨了骂还不便还口,便立于门外,听曾布如何辩解。只听曾布说道:“足下固是丞相之弟,但变法乃朝庭大事,于你有何相干?况所行之法,乃百世之良法,足下何以以流俗辈之语责我?”

王安国说道:“丞相是我兄,丞相之父是我之父,丞相因你们所误,杀身破家,累及先人墓茔,如何不于我相干?如何又是流俗辈之语?”

在王安石家中又是当着王安石之面与王安国争论,曾布不得不有所顾忌,对王安国也不便深责,这一点邓绾是知道的。正不知曾布再说的什么,却听王安石说道:“平甫何出此言?愚兄忝位宰相,所以行新法也,非为名位,是欲富民强国,此乃世人所共知,如何会杀身破家?平甫多虑了。”

王安国说道:“如今天下不乐新政,皆归罪于大哥你,再不醒悟,灭门之祸不远矣!”说毕,王安国摔门而出,邓绾急让,差点没被王安国撞了。

王安石追出客厅,朝着王安国的背影说道:“平甫,皇上有旨,要你明天崇政殿见驾。”王安石转脸看到了邓绾,又道,“是文约啊,快进客厅叙话。”

邓绾走进客厅,与曾布相对拱拱手。邓绾见曾布脸上颜色不是颜色,恼怒不象恼怒,心里暗暗好笑。因为才和王安国吵过,空气显得有点沉闷。邓绾没有说什么,曾布也没有说话,两双眼眼都盯着王安石。王安石说道:“安国从西京国子监教授任上回京,正和我叙话,恰好子宣来了,也就争了两句。此事先不说,子宣和文约都是为国子监之事来的吗?”

曾布和邓绾拱手说了声“是”。

王安石俯首略作沉思,稍顷对曾布和邓绾说道:“国子监生以京朝七品以上官员子孙为之,太学生以八品以下官员子孙及庶民中俊异者为之,试策论经义如进士法,所以选人育人也。此法原本不错,可惜徒具形式。愚以为可立太学生三舍法,始入太学为外舍,外舍生中优秀者升内舍,内舍生中优秀者再升上舍。各舍生员从所讲者受学,月考试其业。上舍生可由中书遴选或主判官、直讲向中书推荐,授以官职,不必再经贡举和礼部试。自京师至郡县皆按此法,每岁、月、时都有试程,以此取士,两位以为如何?”

王安石所说太学三舍法,听来仿佛随口说出,其实思考已久。早在庆历年间写的《上皇帝万言书》中,讲的便是士的教、养、取、任之事。文中曾写到:“方今州县虽有学,取墙壁具而已,非有教导之官,长育人才之事也。唯太学虽有教导之官,而亦未尝严其选。……今士之所宜学者,天下国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科试之文章,使其耗精费神,穷日之力以从事于此。”说到科举取士,“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者,公卿之选也;进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选也。夫此二科之技能,不足以为公卿,不待论而后可知。”王安石的意思,是要用办学校教育学生出仕做官来代替科举,或者说部份代替科举。“三舍法”便是当年思想的落实,选士、育士的具体化。

王安石说完,曾布和邓绾连忙拱手称是。曾布说道:“丞相所言极是,原本国子监有名无实,无处可容生员,太学也只在锡钦院借了几十间房子,生员才三百多人。必得请旨在锡钦院和朝集院建讲书堂和斋舍。外舍生可不限员,内舍生定二百人,上舍生定一百人。如此规模也就差不多了。生员多了,主判官之外,再增十名直讲,由两人讲一经。颜复诸人全部逐走,由中书重新选用学官。愚意如此,妥当与否,请丞相示下。”

王安石说道:“子宣之意甚佳。文约意下如何?”

邓绾看了曾布一眼,轻轻清了一下嗓子,这才向王安石躬身说道:“丞相所言太学三舍法,乃国家育士选士之大计,愚以为至善至美矣!绾也鄙陋,居赞襄之地,私心既喜且愧。”邓绾说到这里打了个顿,见王安石边听边拈须微笑,接着说道,“从国子监、太学到郡县学舍,所授经义错讹甚多,闻丞相久欲自编经义新注,何时能飨天下生员?”

邓绾出言果然与曾布不同,曾布说的是实事,邓绾则在实事之外涂上了一层色彩,听起来便入耳得多。王安石笑道:“文约之言固是,只是身居执政公务缠身,有心重注六经,只怕力不能逮,还须借以时日。”说到这里,话头一转对曾布说道,“立太学三舍法一事,还是偏劳子宣吧。可以中书之名奏事,向皇上一一条陈。常秩已经来京陛见,应对甚称圣意,以右正言勾管国子监,再加一个李定如何?何人可为学官?子宣先拟个名单,最后由皇上定夺。愚意上拟三王、四代胶庠序学东西左右之制,在武成王庙设右学,教之以武。子宣可在奏事中一一载明,我和王珪、冯京押字后,由通进银台司呈请御览。”

曾布拱手称是。因知国子监、太学之事已经议定,和邓绾对看一眼,打算起身告辞,王安石说道:“子宣、文约且宽坐,今天上午中书收到一封信,两位看过再议。”说毕起身从穸前书桌上取了几张纸,递给曾布。曾布展纸轻声读道:

……京师百货所居,市无常价,贵贱相倾,或倍本数,富人大姓皆得乘伺缓急,擅开合敛散之权,当其商旅并至而货物来于非时,则明抑其价,使极贱而后争出私蓄以收之;及舟车不继而京师物少,民有所必取,则往往闭塞蓄藏,待其价昂贵而后售,至取数倍之息。以此,外之商旅无所牟利,而不愿行于途;内之小民日愈朘削,而不聊生。其财既偏聚而不泄,则国家之用亦尝患其窘迫矣。古人有言曰:“富能夺,贫能与,乃可以为天下。”则当此之时,岂可无术以均之也!况今榷货务自近岁以来,钱货实多余积,而典领之官但拘常制,不务以变易平均为事。宜假所积钱别置常平市易司,择通财之官以任其责,仍求良贾为之辅,合审知市物之贵贱,贱则少增价以取之,令不至伤商;贵则少损价出之,令不至害民。出入不失其平,因得取余息以给公上,则市物不至于腾涌,而开合敛散之权不移于富民,商旅以通,黎民以遂,国用以足矣!

曾布读完,与邓绾对看一眼,两人一齐把眼睛盯着王安石。王安石问道:“两位以为如何?”

邓绾说道:“信末署名‘草泽魏继宗’,自然不是官宦中人。恕我孤陋寡闻,子宣兄可知此人?”

曾布说道:“我也未闻其名。此人提出在京师建市易司,有此见识,大是不凡。”

王安石说道:“‘商旅以通,黎民以遂,国用以足’,这三点很要紧,其实便是建市易司的初衷和归宿。王韶在古渭寨建得有市易司,但只是牛羊马匹土特产之类,所得利钱用于安抚蕃族,果是通商旅、利边民的良法,不过反对的人却也不少。京师要不要建市易司,又如何建,滋事体大,暂且不定,得先着人相度其利弊得失。”说到这里,王安石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穸前。此时已过酉时,落日余辉照在西穸上,虽仍辉煌,暮色却也渐渐的漫了上来。“子宣先把太学的事办好,”王安石两眼望着穸外,话音被残阳裹着,显得散漫又空灵。“市易司的事……”,王安石拖长话音,仿佛是在思考,在斟酌。“建市易司必定要由通财利者主之,我意吕嘉问可当此任。吕嘉问已经是右赞善大夫、户部判官了,办事也还勤勉,先由吕嘉问和魏继宗商议,置定条制,再交中书详议定夺吧。子宣先把魏继宗的信拿去,着人告知吕嘉问。”

王安石刚把曾布和邓绾送出客厅,儿子王防跳跳蹦蹦的走了进来。王防不像王雱,王雱身材瘦削单薄,却极聪明;王防身体墩实,智力比王雱差得多。王防的学业,与其说是王安石和王雱所教,不如说是跟着王雰、王霈两个姐姐学的。王雰和王霈出嫁了,王安石和王雱白天忙于公务,对王防的学业放松了不少。无事时王防常到张世英住处去玩,此时刚从张世英处来,见了王安石,叫了声“爹”,端起王安石的茶杯,一口喝了个尽,用衣袖擦擦嘴,说道:“爹,我饿了,吃晚饭吧?”

王安石说道:“去问你娘,晚饭好了没有。”

王防答应一声,走出客厅,找吴夫人去了。王安石望着王防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王安石并不是为王防叹息,而是从王防想到了王雱,又从王雱想到了才一岁多点的孙子。按说到王安石这样年令,含饴弄孙是人生一大乐事,偏偏看到孙子喜欢不起来。

原来王安石这孙子刚生下来还算不错,眉清目秀的惹人喜爱,谁知越长越不像王雱。王安石和兄弟王安礼、王安国以及王雱一家子的脸形都偏瘦长,眉骨不高,眉毛平平的向两边拖去,鼻子下是两片薄薄的嘴唇。而这孩子已可看出眉骨隆起,眼窝较深,眉毛离眼睛的距离也近。鼻子下是一张雷公嘴和两片厚嘴唇,也与王家人明显不同。王雱先是以儿子不像自己来责问庞氏,庞氏自然说不明白,为此事小夫妻俩经常争吵。子不像父,便一定是做娘的不守妇道吗?王安石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用膳的地方在客厅的东偏厅。王雱还没有回家,他现在是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不仅公务在身,在同僚之间也有应酬,再说因为儿子问题与庞氏有了隔阂,已经不与庞氏住在一起。夫妻间少了举案齐眉之乐,家已不复为温柔之乡,回家便成了沉重的心理负担。

晚饭依然很简便,饭桌上摆了几个时新蔬菜和一碟馒头,稀饭存在盆中凉着。其实王安石便是俸禄外不取一钱,除却四时八节的赏赐,他的宰相的俸禄也是够丰厚的。按大宋薪制,宰相月俸钱三百贯,抵得上十五个县令。春、冬有绫二十匹,绢三十匹,冬有绵百两。另有禄米每月一百石、随从人员七十人的衣粮。还有茶、酒、厨料、薪、蒿、炭、盐之类的供给。王安石虽贵为宰相,出行不讲排场,家中也只三、五个厨娘、马夫之类得力从人,张世英是不要月钱的,练亨甫按县令薪俸支钱,家中便是日日宴饮,顿顿酒肉,也是吃不尽的。他是以俭养德,身居宰相高位,仍过着平常人的生活。

庞氏搀着孙子进来,王安石俯身轻抚着孙子的头,孙子一把抱住王安石的腿,叫了一声“爷爷”,两只眼睛幽幽的看着王安石。王安石从孙子的目光中看到了对于爱的祁求,他想抱起孙子,在孙子的脸上亲一亲,但他终于没有。看着那张不像王家脸形的脸庞,王安石也有了心障,与孙子亲近不起来。庞氏说道:“爹,您吃饭吧,我来喂孩子。”庞氏虽然和王雱不睦,对王安石和吴夫人还是极尽孝道的。

王安石刚吃了半碗稀饭,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王雱回来了。王雱先对王安石叫了声“爹”,又对吴夫人叫了声“娘”,便向餐桌走去。王安石见王雱一进门,孙子便躲在到了庞氏身后,惊恐的看着王雱,随即庞氏搀着孙子走了出去。这一切都是在无声中进行,没有斥责,没有谩骂,连目光也是平静的,像一池潭水,没有柔情,也没有怨毒。然而此刻王安石已没有了食欲,他放下饭碗,起身走了出去。

王安石身居相位,所谓朝庭大议,在所谋谟,出一言而为天下法。他谦守自牧,以达到人格上的完美,但不论是朝政还是家政,始终达不到理想的境界。他对儿子和媳妇的不睦,便感到束手无策。儿子与媳妇之间的敌视和冷漠,使家庭失去了原本有着的祥和和柔情,他的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