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薛向风尘仆仆来到京城,赵顼立即在崇政殿召见。待薛向行了觐见礼,赵顼说道:“免礼,平身。”随即又问道,“卿奏章所言种谔是前朝大臣种世衡之后吗?”
薛向躬身答道:“正是种世衡大人的儿子。此人甚为勇武,也颇有谋略,驻守青涧城甚妥。”
赵顼说道:“种谔在治平三年曾上书言《御边五利》,大行皇帝甚为赞赏,置放在御案上,朕也曾读过。种谔招降夏人,有何利弊?会否挑起两国战事?”
薛向说道:“横山地区纵横数百里,所居蕃部,或依附西夏,或依附我大宋。朱令陵虽曾依附西夏,今由种谔说动,许以利益,已改依附我朝。青涧城以西五十里已入我大宋版图。谅祚累年用兵,人心离贰,曾欲迁横山各族至兴州,横山各族故土难离,颇多怨言。自朱令陵内附,横山地区诸羌俱为之心动。”
赵顼说道:“扰民之政,至民于离贰,以至于思归我大宋。”
薛向说道:“陛下所言极是。”他看看赵顼,又环顾左右,仿佛是要说出极其重要又极其机密的话来。“夏将嵬名山部落在绥州,是横山地区诸族之首,臣离陕之前,种谔曾对臣言,嵬名山欲率横山之众取谅祚以降我大宋,若得如此,则不复有西夏了。”
这的确是极其重要的话,赵顼做梦也没想到的好事,听得赵顼两眼发亮,忙问:“此事当真?嵬名山有没有诈?”
薛向说道:“种谔办事机密又细心,嵬名山不会有诈,只是尚须时日,方能办妥。”
赵顼说道:“那是自然。”想了一想又说,“卿即回任上机密行事,今日与朕所言,不必告知中书和枢密院。”
薛向躬身说道:“臣遵旨,臣告退。”
薛向离开崇政殿出宫,在通进银台司遇到司马光,两人略一拱手,错身而过。司马光遂由通进银台司通报入宫。此时赵顼尚未离开崇政殿,便召司马光在崇政殿见驾。
司马光入宫是要向赵顼辞去裁减司一职,恰好遇见薛向,想到近来有关边事议论纷纷,身为御史中丞,自然也要谏阻。司马光给赵顼躬身行了常礼,开门见山奏道:“谅祚称臣奉贡,不当诱其叛臣以兴边事,请陛下治边将之罪。”
赵顼说道:“此外人妄传,卿不必当真。”
司马光又说道:“陛下知薛向为人如何?”
赵顼说道:“薛向通钱谷,知边事,朕正思用其所长。”
司马光说道:“薛向通钱谷是实,知边事则未必。且非端方之人,所言不可轻信。”
赵顼问道:“薛向如何非端方之人?”
司马光说道:“君子不问财利,通钱谷、精计算,便非端方之人。”
赵顼听了一愣。通钱谷精计算便非端方之人?我日夜为内藏空虚国用不足而烦恼,莫非也非端方之人?但国用不足是实,我能不考虑吗?君子不问财利,我不给或少给你俸禄,你不上表问我要吗?至少要问个为什么吧?赵顼心里这样想,嘴里敷衍了一句:“诚如卿所言,朕当熟思。”
司马光在延和殿入对时,赵顼是从容议政的。今天司马光对边事的谏阻,恰如在赵顼的兴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司马光出言又急,便有点剑拔弩张的样子。赵顼接见薛向后的愉快心情被破坏了,对边事的联想也被司马光击得粉碎。他暗暗吁了一口气,强忍住心中的不快。此时,司马光又奏道:“新任参知政事张方平奸邪贪猥,不宜更在政府。”
张方平才做了几天参知政事,又犯了什么事?其实什么事也没有犯,而是此人的秉性不佳。朋友出钱给他买了一个侍妾,他连钱都不给朋友,司马光是什么人?是正人君子,能看上张方平吗?用“贪猥”两字足可见张方平卑鄙得可以了。这样的人能给他执政?但张方平任参政知事是赵顼提名的,不过几天,司马光又反对了,正所谓气不打一处来。赵顼反问:“有何实状?”
司马光说道:“臣请言所目见者。”
赵顼“哼”了一声,两眼注视司马光,脸上已现怒容。他并没有听司马光说张方平如何奸邪,不耐烦的说道:“每有除拜,辄众言纷纷,非朝庭美事!”
司马光坦然受着赵顼的目光,一步不让,又顶了一句:“此真是朝庭美事。知人善任,帝尧所难,况陛下新即位,万一用一奸邪,若台谏沉默不言,陛下从何知之?”
赵顼一时没有作声,脸上却是红一阵白一阵。心想:你司马光是羊还是牛?你那两只角顶得我没闭气是我年轻身体好!但冷静起来,看眼前的司马光一付平和中正泰然自若的样子,再想想司马光的话也对,气也就消了些。司马光见赵顼脸色转为平和,徐徐一躬,又奏道:“陛下前日命臣置裁减司,以庆历二年国用为准,开列支费情况,详议削减。臣思之再三,国用不足,在用途大奢,赏赐不节。必须陛下与两府大臣及三司使深思救弊之策,磨以岁月,庶几有效,非臣一朝一夕所能裁减。”
司马光之言,大出于赵顼意料之外。他吃惊又不解,只觉得心头一片迷惘。他没有再问什么,挥手叫司马光退出后,仍坐在御案前发了一阵呆。司马光离去之时,依然是那样从容不迫,行止如仪。果如司马光所说,国用不足是“用途大奢和赏赐不节”,解决起来便简单得多。当然要两府和三司使参与决策,到时他赵顼自会下诏御前详议,但总得有一个工作机构。何以司马光不愿领裁减司?是感到束手无策?连司马光都束手无策,朝中还有何人能奉诏?看来裁减司一事只得暂且搁置起来了,国用不足的问题依然不能解决。想到这里,只觉得心头烦躁,浑身燥热。他看了打扇的宫女一眼,于是,原本缓慢轻柔的打扇连忙加快了节奏。
赵顼又想起做了半年多的皇帝,大臣换了几茬,朝政却并没多少起色,“国用不足”四字始终困扰着他,中书省和枢密院办事也不尽如人意,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富弼,是前朝名臣。此时富弼在汝州,先缓一缓,让文彦博掌枢密院吧!还有,朝中既没有什么急务,也该开迩英阁经席了。自然要有所准备,司马光既不能领裁减司,侍读讲经如何?遍视朝中,有谁能在司马光之上?不过就是有点……有点……迂阔。也罢,司马光的御史中丞也不用做了,还是回翰林院吧!
除司马光为翰林侍读学士的诰敕在送通进银台司时,吕公著认为不妥,留住封驳。但消息已经传到了司马光的耳中。司马光知道自己回翰林院,心里满不是滋味。细想这几次的面君应对,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当之处。便是拒领裁减司,也是实话实说,赵顼也并没有不快。倒是在说到张方平奸邪时,赵顼没有听自己详言,脸上也有了些怒容。但参劾大臣,是御史的职责所在,如果皇帝连这一点都不能接受,这个御史中丞不当也罢。但就这样回翰林院也脸上无光,必得向皇帝讨个说法。于是上表拒受:
……臣昨论张方平参政,不协众望,其言既不足采,所有新命臣未敢祗受。
赵顼看了司马光的奏章,知司马光有所误会,提笔在司马光的奏章上写道:
……朕以卿经术行义为世所推,今将开迩英之席,欲得卿朝夕讨论,敷陈治道,以箴遗阙,故换卿禁林,复兼劝讲,非为前日论奏张方平也。吕公著封还,盖不知此事耳。
因为上一件诰敕通过通进银台司时被吕公著留住封驳,赵顼的这份手诏并没有经通进银台司,而是命小黄门直赴西上閤门交司马光,要司马光受职。司马光读了赵顼的手诏,心里不仅没了气,而且暗暗高兴。一来赵顼手诏的内容语气尤其是“朝夕讨论,敷陈治道,以箴遗阙”十二个字,可以看出他司马光在赵顼心中的地位,赵顼是如何的器重他;二来一开迩英,他便有机会向赵顼进读《通志》了。
司马光接受了诰敕,吕公著又不高兴了,因为赵顼的手诏未经过通进银台司。吕公著奏请入对,见了赵顼开口便说:“臣启奏陛下,诰敕不由本司,则封驳之职因臣而废。臣请解职。”
赵顼原本在崇政殿批阅奏章,听到吕公著要入宫见驾,便知是为诰敕未经通进银台司一事而来。一听果然。尽管吕公著出言不逊,赵顼倒也并不生气。他平静的看着吕公著,脸上带着微笑,嘴里却说道:“朕以司马光道德学问,欲常在左右,非以其言不当也。通进银台司固有封驳之责,只怕吕大人这次封驳不当吧?”
吕公著躬身奏道:“封驳不当,乃臣不职,臣更请解职。”
赵顼说道:“此事以后再议。”
吕公著说道:“既然如此,臣请告退。”
赵顼笑道:“卿何其急也?且请少待。”
赵顼听韩维说起过,吕公著也是“汴梁四友”中人,是以要他不忙告退的,此时不免就多打量了几眼。吕公著家是汴梁出名的望户大族,父亲吕夷简在仁宗初年便是宰相,哥哥吕公弼现任枢密院副使,吕公著本人所在的通进银台司,是连接朝野和皇宫的咽喉要地,可谓全家显赫。吕公著的声名固然在王安石和司马光之下,与韩维并肩,但就其气度之雍容,举止之威仪,却居四友之首。这段时间,赵顼和司马光几次接触,对司马光有所了解,他想把自己对司马光的印象在吕公著这里得到映证,于是问吕公著:“朕观司马光乃方正拙直之人,见事如何迂阔?”
吕公著一向钦佩司马光的为人和学问,今天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迂阔,而且所说之人是当今皇上,略一沉吟,解释道:“孔子上圣,子路犹谓之迂;孟轲大贤,时人亦谓之迂,何况司马光?大抵虑事深远,则近于迂阔。”
赵顼笑道:“只怕是‘敏于言而讷于行’吧?”
吕公著说道:“陛下说得也是。”
此时赵顼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古怪想法,他微微一笑,说道:“人称‘汴梁四友’人中俊杰,士子们趋之若骛。朕有一事,请吕大人为朕解惑。”
吕公著连忙躬身一揖,说道:“臣等愧甚。臣恭聆圣问,不敢当得‘解惑’两字。”
赵顼又是一笑,说道:“假若伊、吕、孔、孟同在我朝,请吕大人为朕择相。”
吕公著一愣,暗想皇帝如何有此一问?真是匪夷所思。伊、吕不只是商、周名相,简直有旋乾转坤之功。而孔、孟虽开儒家之宗,当初不过是落魄文人。我朝开国元勋赵普固然曾以半部论语治天下而传为美谈,论语的作者孔子却未必能治天下,择相自然要择伊、吕,孔子和孟子只能在国子监当个教授。这话如何可说?不是唐突先贤吗?孔子既称圣人,又如何能居伊、吕之下?孔孟创儒学,乃万世之宗……赵顼见吕公著沉吟不语,呵呵笑道:“吕大人不说,朕知之矣!君臣说笑,不可唐突前贤,不说也罢。我朝已封孔子为文宣王,封吕尚为武成王,按文武班列,文左武右,孔子在吕尚之前,也就是如此吧。”说完又是一笑,笑容中隐隐然露出在他这种年纪已少有的却也是从心底泛起的得意和顽童的狡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