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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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边界上的声音使赵顼激奋

司马光出了延和殿,并没有回御史台。他在宣德门前略站了站,家人牵过马来,便上马回家去了。

司马光的家在城北天波门附近的金水河边。从宣德门沿天街向西,再沿北郊御道向北不远便到。司马光控辔慢行,马蹄敲击着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得得声。这马蹄声仿佛能助人思维,此时的司马光便正在想着延和殿入对的情景。他在仁宗和英宗两朝曾多次内殿入对,赵顼的召见,他的心里并不会为此而兴奋,他是在反思,在想着刚才的应对是否得体。“官人、信赏、必罚”六字,司马光自称是平生力学所得,并认为是治国之精要,当年确也曾得仁宗和英宗的赞赏。尽管赵顼仅仅说是“用人之圭臬”,从态度上看也是很重视的。他在心中作了一个比较,认为赵顼才是有所作为的君主。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衣袖,袖中有刚才离开延和殿前赵顼赏给他的一块茶叶。茶叶不多,还不到一两。但这是贡茶中的极品,名叫密云大团龙茶,宰相和枢密使才有幸赐赏,真正是比黄金还要珍贵。司马光的饮食起居均极俭朴,对口腹之欲看得甚淡,但这是君恩,有着用钱买不到的荣宠。司马光思潮起伏,又想到了赵顼要他以御史中丞兼领裁减司。领旨之时,司马光未及多想,此时略一转念,已感到“裁减”两字非同小可。他十分清楚国家的收支状况。要在朝臣、宗室和后宫裁减支费,真是谈何容易!将要得罪多少权贵?仅仅得罪权贵倒也罢了,简直就是无所措手足。别说朝臣减薪,现在的朝臣比之庆历二年至少要多出三分之一。能按庆历二年的标准精简吗?想到这里,内殿入对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他想回家之后先找几个人议一议。

司马光回到家中时,儿子司马康和刘恕、刘攽正在书房中忙着。司马光的书房里显得很杂乱,房中加放了两张桌子,桌上放满了书,有几本正打开着,显而易见,司马康他们正在书中查找或核对什么。还在治平三年的四月间,英宗命司马光编撰历代君臣事迹,编辑成书,也是以史为镜,作为治国的借鉴。当时的司马光还是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讲。此书上下贯穿千年,司马光请旨暂以《通志》为书名,又因编撰工程浩大,请调了翁源县令刘恕和太常博士、国子监直讲刘攽做助手,共同编撰。其实,出力最多的倒是司马康。司马康进士及第之后并没有踏入仕途,而是作为父亲的助手,全身心投入了通志的编撰。司马光未及进读英宗就驾崩了,此时勉强完成了周纪五卷,秦纪三卷,正着手汉纪的编撰。编撰《通志》一事,司马光还未奏明赵顼,真不知赵顼是何态度。眼见着儿子司马康和刘恕、刘攽足不出户,夜以继日的忙着,心里不觉涌出了一阵苦涩之味。忽听门上人报“范镇范大人来访”,司马光说了声“快请”,又对司马康和刘恕、刘攽说,“范镇不是外人,你们一同到客厅上见见。”

范镇现任翰林学士,与司马光是莫逆之交。他曾对人说过,他和司马光长了一个脑袋,凡司马光说的,他都同意。司马光的家自然便是常来之地。他一进客厅,“哗”的抖开纸扇,一面扇着,嘴里说道:“君实兄,皇帝给你说些什么了?”不等司马光回答,又说,“好热!这客厅里坐不得,得找个有风的地方。”

司马光笑道:“景仁兄还是这么心急,也罢,就去后园留青轩吧,今天我可有好茶款待。”边说着,伸手一让,“景仁兄请。”范镇也不客气,走在头里,司马光紧随其后,司马康又让刘恕、刘攽先走,自己走在最后。

范镇边走边问:“什么好茶?莫非还有龙茶吗?”司马光笑道:“不错,正是密云大团龙茶。”

司马光家的后园并不大,靠后墙有一个土坡,留青轩便在土坡之上,倒也冬有暄日,夏有凉风。说是“留青”,也不过在轩旁种了几株冬青、香樟,在万木箫杀的冬天还保留一点绿意。留青轩前小溪如带,蜿蜒流过。轩东植有两株梨树,近水处却是十数株垂柳。闲来攀柯弄蕊,借石临流,也足以怡情逸性。此时梅树浓影匝地,垂柳的柔枝却在牵风弄水,引逗得几条游鱼在水面上穿梭般来去。时而“泼剌”一声,水珠四溅,搅碎一池天光。

留青轩中果然好风如扇。又有绿影水声,自然强过客厅。司马光和范镇分宾主坐下,司马康和刘恕、刘攽坐下首相陪。司马光取出龙茶,不一会,下人水已煮好,一人奉上一杯。范镇笑道:“密云大团龙茶,闻名久矣,却还没有喝过,今天好口福!当年——大概是庆历年间吧,蔡襄为福建转运使制龙茶作为贡茶,富弼说蔡襄是‘仆妾爱主’的做法,欧阳修也说蔡襄‘士人也,何至于作此事’。不过茶却是好茶,二两黄金才买得一斤,每年南郊祭天,中书和枢密院也只各赐一两。如此珍贵之物,想不到君实兄一人竟得了一两有余,当今皇帝对君实兄真不错。”

司马光说道:“蔡襄制龙茶,有失大臣之体,富弼和欧阳修之言甚是。我们作臣子的,当辅君以道,垂衣裳而治天下。”说毕,看了司马康一眼,司马康连忙躬身说道:“爹教训的是。”

刘攽的哥哥名叫刘敞,是位六经名家,诠释六经独辟蹊径,不落俗套。司马光和范镇虽不以为然,却又不得不服。刘攽受乃兄影响,对司马光的某些说法并不十分赞同。听范镇说起蔡襄造龙茶一事,又听司马光借机教训司马康,故意笑问道:“以司马大人和范大人之意,今天这杯茶还喝不喝?”

刘恕接口笑道:“为什么不喝?蔡襄制茶不对,我们喝茶可没错。再说有好茶不喝,不是暴殄天物吗?”说毕,揭开杯盖,看了一眼,先赞一声,“茶色澄碧,好!”慢慢啜了一口,赞道,“果然好茶,山川灵秀之气所聚,日月精华所积全在吾口中矣,真正清醇无比,齿颊留香。——范大人你不喝吗?”

范镇笑道:“如此好茶,自然是要喝的,不能暴殄天物嘛。”说完,端起了茶杯,向司马光一举,送到嘴边。

说了几句闲话,范镇这才问起司马光入对情况,司马光一一说了,范镇对司马光所言赞不绝口,连说“君实之言极是”。司马光说到赵顼要他以御史中丞兼领裁减司,以庆历二年为准,裁定朝庭各项支费时,范镇说道:“好啊,早该如此了,谁不知道国用不足又支费浩繁?”略一沉吟又说,“君实兄,此事可不易办。”

司马光说道:“我也知道此事不易办,但御前应对,没有不领旨的道理。”

刘恕、刘攽和司马康何等精明,自然知道司马光捧回了一个烫手山芋。比较起来,因为有赵顼压着,裁减宫中支费还容易一点,重定宗室常例就不好办,最难办的还是朝臣的裁员减俸。范镇见司马光皱着眉头沉默不语,问道:“君实兄有何良策?”

司马光摇了摇头。司马康问道:“爹,《通志》还编不编?当今皇上知道了吗?”言外之意却是兼领裁减司还能不能编撰《通志》。又是一个令人挠头的问题,刘恕和刘攽也看着司马光,等着司马光的回答。司马光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尚未奏明皇上,我还真不知如何是好。若兼领了裁减司,只怕没有精力顾到编撰《通志》了。”

范镇想了一想,说道:“君实兄,依我之见,《通志》不可不编。你是奉大行皇帝之旨编撰的,当今皇上不会不重视。倒是裁减司一事,着手难收手更难,不如辞了的好。”

司马光点头说道:“景仁兄之言甚是,我想也只好如此了。”司马康是赞成修书的,听司马光这一说,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向刘恕和刘攽看了一眼,两刘脸上却是一付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目送司马光走后,赵顼并没有离开延和殿。他仍在慢慢的踱着步,仍在进行着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却也并不艰难的跋涉。但他的思惟却是飞出了延和殿、飞出的宫城,在虚空中飞舞,甚至到燕云十六州巡视。尽管司马光的自我感觉良好,赵顼对司马光的应对并不满意。尤其是司马光对于差役法的意见,赵顼并不苟同,但又说不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对于当前朝庭所面临的国用困乏,没有一个大臣能向他提出介决的办法,包括经常上疏言事的司马光。韩绛的话虽有道理,却也只是“节流”尚可一试。考虑再三,他想出了设裁减司主持朝庭支费的裁减。在他的心里,只有司马光能当此重任。司马光领旨了,赵顼仿佛已经把自己肩上的担子移到了司马光的肩上,他感到了轻松。他在暗暗预期:一年下来,能省下多少万缗,这笔钱又可介决多少问题……赵顼忽然“卟哧”一声笑了起来。他想起司马光说的“财利之事不劳圣虑”,自己却偏偏放不下。

这时,通进银台司送进大臣奏章,赵顼取过看时,见是陕西转运使薛向上疏言事。奏章上写的是:

……知青州城种谔招降西夏人朱令陵,最为横山得力酋长,已给田十顷、宅一区,乞除一班行,使夸示诸羌,诱降横山之众……这是赵顼践祚以来第一次听到的来自边陲的声音,这声音撞击着赵顼的一根异常敏感的神经,使他立时兴奋起来。他走下龙床,两手轻轻的搓着,随后又走出延和殿,站在丹墀上下意识的往西看。延和殿西是延福殿,他的目光在延福殿顶的飞檐上略一停留,仿佛已经穿透而过,看到了边陲的黄沙悲风和飞骑铁甲。赵顼生于飞阁流丹、雕甍泛彩的帝王之家,他仅仅从汉、唐文人的吟咏记事中了解边陲,尤其是唐人的边塞诗,悲壮得让人奋起又让人叹息。现实中,西夏自元昊立国,便与大宋争战不断。荒寒孤寂苍凉冷寞的边寨之地,便充塞了骚动和纷争、铁甲和狼烟。到了宋仁宗庆历四年,元昊向大宋称臣,但要求大宋每年赐给西夏十二万匹绢,四万两白银和一万斤茶。赵顼对大辽尚有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志,如何还肯屈服于小小的西夏?元昊已死,现在的西夏国主名叫谅祚,年方二十一岁,比赵顼大一岁,赵顼便有与谅祚一争高低之心。薛向奏章说种谔招降了西夏人朱令陵,赵顼自然高兴,至于要求给朱令陵一个空头官诰,这有何妨?不过赵顼并没有立即传旨叫中书省制诰头,而是要下诏叫薛向即刻进京,他想更多的了解西部边陲情况,要薛向进京入对。他想,一个朱令陵何足道,边事如何?敌方强弱如何?如何诱降横山之众?……他轩眉一扬:传旨,宣翰林院当值学士即来延和殿草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