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赵顼要薛向不必对中书省和枢密院说起招纳嵬名山一事,但时隔不久,不仅是中书省和枢密院,满朝文武都知道此事了。
其实,极力主张招纳嵬名山的种谔仅是青涧城的守将。青涧城属延州辖管,延州太守陆诜却并不赞同种谔的意见。种谔有转运使薛向支持,薛向又得赵顼密旨,自然便有恃无恐。这两种意见通过各种渠道报到京城,于是在大臣中又发出一片嘈嘈声。赵顼见陆诜不能与薛向、种谔协力边事,下诏调陆诜任秦州太守,由郭逵驻节延州。郭逵是宿将,官至同签署枢密院事、殿前都虞候,驻节之处称为帅府。赵顼调郭逵守延州,也是加强边备的意思。但郭逵尚未到职,种谔已发兵将嵬名山族帐团团围住。
嵬名山有一个弟弟名叫嵬夷山,和嵬名山的书吏李文喜与种谔帐下的将军杨定相熟。杨定本是蕃人,率保安军驻在青涧城。种谔便是通过杨定说嵬名山归降大宋的。种谔送给嵬名山一个金盂作为信物,这金盂也是李文喜代收的。说嵬名山将取谅祚以降大宋,也只是种谔、杨定和嵬夷山、李文喜在酒酣耳热之际的一厢情愿,整个招降过程嵬名山并不知情。陆诜调任秦州,种谔迫不及待要嵬名山归宋,此时嵬夷山才说出实情,并商定里应外合逼嵬名山归宋。当嵬名山听说自己已被宋兵围住,刚要挺枪出斗,嵬夷山说道:“大哥且慢,听兄弟一言。大哥在西夏,不过是一边鄙小将,何如在大宋谋个一官半职?兄弟不才,为大哥计,已经降宋了,种将军授以金盂以为信物,现在李文喜处。”李文喜捧出金盂说道:“夷山所言甚是,请将军不要作困兽之斗。”嵬名山见事已至此,长叹一声,投枪在地。
嵬名山带领部族归宋,种谔召人筑城,是为绥州。这之后不久,夏将差人送信给种谔,说是愿如嵬名山南归大宋,请种将军来帐前会商。种谔接信十分高兴,连忙答应一定如约会议。倒是杨定多了一个心眼,对种谔说道:“只怕有诈,请将军三思。”种谔笑道:“嵬名山都降了,还有谁更如他?我若不去,不只被人小瞧,只怕今后也不会有人再言归宋了。杨将军何必多虑?”杨定说道:“种将军既如此说,不如由我去应约,如有变故,种将军带人接应。再说绥州城新建,夏人觊觎,有种将军镇守方可无虑。”
杨定带了十几名亲兵代种谔前往会议,被伏兵劫杀。杨定一死,两国边界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杨定被西夏诱杀的消息传到京城汴梁,满朝文武大哗。
崇政殿里,赵顼已失去了往日的从容。案头上堆满了大臣们上的奏章,赵顼在殿堂里踱着步,在偌大的宫殿里,他的脚步声显得空洞而又沉闷。赵顼在思考着,他的思维从这本奏章跳到那一本奏章。有几个武臣提出了兴兵西讨,更多的奏章要赵顼让出绥州。枢密院的文彦博、吕公弼坚持弃绥不守,枢密院使一发话,朝中便一片声遣责边臣多事,背信中变,结论自然便是把绥州还给西夏了。此时郭逵已到延州,上书说:“西贼既杀王官,而又弃绥不守,见弱已甚。”来自边陲的声音固然不大,力量却也不小,并且在赵顼的心里得到了共鸣。赵顼不愿向西夏示弱,向一个比自己大一岁的西夏国主示弱。一个才建不久、城郭未全的绥州究竟是守还是弃?赵顼停止了踱步,他忽然想起,怎么没见到曾公亮的奏折?如此大事,宰相如何不发话?他命张若水马上去宰相府看个究竟。
曾公亮不是不想上章,而是还没有拿定主意。枢密院的意见他是知道的。枢密院管军事,偏偏招纳嵬名山而取绥州这事并没经过枢密院,文彦博和吕公弼心中不快,自然会反对。他曾公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个人意气,但也不愿跟在枢密院后面做学舌鹦鹉。书房里一池墨已磨得浓浓的,他几次握笔又搁下。他叹一口气,对自己说:“别急,再想想。”这时门上来报:“三司检法官吕惠卿来拜。”曾公亮说道:“什么吕惠卿?不认识此人,不见!”隔了一会,门上人又来报说:“吕惠卿有一封信要小的交给大人。”说毕双手呈给曾公亮。曾公亮接过信先看落款,“王安石顿首”五字映入眼帘,他先是一愣,随即吩咐:“请吕惠卿。”
吕惠卿进士及第后,以三司检法官衔任真州推官,三年任满回京之前去金陵拜访王安石,此时的王安石已任江宁府知府。两人先谈经义,又谈治道,意见竟然大多相合。吕惠卿侃侃而言却又不显卖弄,王安石十分高兴。出于爱才,王安石向曾公亮举荐吕惠卿。而王安石的金面,曾公亮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驳的。吕惠卿被带进书房,连忙向曾公亮打躬请安。曾公亮伸手虚让一让,说道:“不要多礼,坐下说话。你走金陵回京的吗?介甫身体可好?”
吕惠卿谢了坐,又恭恭敬敬的答道:“卑职是走金陵回京的,王安石大人身体很好。王大人要卑职多多拜上曾大人,说一向疏于问安,要卑职向大人致意。”
曾公亮说道:“介甫太客气了。介甫倒是很器重你的。你的事也好办,给你安排个馆职如何?”
吕惠卿躬身说道:“多谢大人提携。”
吕惠卿是福建泉州人,南方人的特点,长着个五短身材,并非是个英俊伟丈夫,曾公亮乍见吕惠卿并没多少好感,只是碍着王安石的面子敷衍几句。因心里记挂着那篇奏章,眼睛便常下意识的看看书案上摊着的那张白纸。吕惠卿的脑子何等灵精,他微微一笑,说道:“大人身为首辅,日理万机,卑职本不该以些许之事打扰大人的。卑职猜想,大人正为一份奏章的措辞为难吧?”
曾公亮暗想:“此人只怕有点门道,我何不试试他的见识?”他佯咳一声,笑说道:“不错,本相正为绥州的弃守拿不定主意。不知你有何高见?”
曾公亮要问吕惠卿的高见,吕惠卿原本弯着的腰顿时便直了起来,笑道:“卑职不敢当得‘高见’两字。绥州之事,卑职也有耳闻。大人如果言守,一旦战事扩大,大人难脱干系;如果言弃,枢密院文、吕两大人已有言在前,大人乃当朝首辅,不便拾人牙慧。窃以为大人可举荐韩琦经略陕西,绥州是守是弃,由韩大人去体量利害。于公则关乎社稷之安,于私则大人有举荐之德。不知大人尊意如何?”
曾公亮重新打量了吕惠卿一眼,心想:“不错,把这个烫手山芋抛给韩琦,让他去处置。别人不是说我和韩琦不睦吗?正可堵堵这些人的嘴,还显得我大气!妙!妙!妙之极矣!看吕惠卿其貌不扬,还真给我出了个好主意,怪不得介甫说他才高,向我举荐。”心里虽这么想,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鼻子里“哼”了一声,嘴里说道:“明天我便命舍人院制告,你去集贤院编校书籍吧。”
吕惠卿走后,曾公亮立即写了本章,举荐韩琦经略陕西。恰好张若水奉旨前来,曾公亮便把本章交张若水带进宫中呈送赵顼。赵顼看了,立即准奏,下诏命韩琦判永兴军兼陕西路经略安抚使,并要韩琦接旨后立即西行,不可耽搁。经略安抚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一旦边境发生战事,便由韩琦和西夏周旋。
半个月后,韩琦到任。永兴军路下辖京兆、河中两府十五州一军计八十三县,是通往西夏的门户和屏障,赵顼把这一路的安危交给了韩琦,可见其对韩琦的倚重。早在宋仁宗庆历年间,韩琦和范仲淹便与元昊交战多年,当时韩琦守秦州,范仲淹守庆州,两人名重一时,世称韩、范。这次韩琦的行辕设在永兴,永兴属陕西北路,其中延、鄜两州历来便是两国征战之地,这次和西夏的边境纠纷发生在延州和绥州,韩琦此行既要节制宋军,防范西夏可能发生的军事行动,还要决定绥州的弃与守。
辕门外旌旗历历,其中两面大旗上绣着:司徒、检校太师兼侍中韩,永兴军节度使陕西路经略安抚使韩。三声炮响,辕门大开,两行军士盔甲鲜明,手执旗牌节钺,鱼贯走出肃立。韩琦升帐,早就等候在辕门外的薛向、郭逵和种谔行参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