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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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司马光上表把痛骂王安石

曾布不慌不忙出班向赵顼行了礼,然后说道:“臣伏见言事官所议助役新法不便,论以十害,上烦圣听,考其所陈,皆失利害之实,非所以今日更张之意。虽陛下睿智聪明,洞照其说,然流闻四方,转相倡和,将疑天下之人,故臣不敢俯默而不言。”

说到这里,曾布略停了一停,抬眼望了赵顼一眼,见赵顼注意的听着,接着说道,“朝廷议变更差役之法,志在便民,故虽遣使访之天下询问利害,旷月弥年未有成法,是以民事之重,经画之际不可不谨也。畿甸之事至近而易讲,所遣之官,其论说措置利害多可行者,又经司农共开封府提点司集议,再牒之诸县,凡民所未便皆可自陈,此可谓详且尽矣!臣闻言官之言,皆臣所未喻,臣请一一陈之。”

这也算是开场白。但曾布的开场白,却不是一般的客套,而是向诸大臣说明,刘挚之言虽瞒不了皇帝,但传出去却要惑天下人,是以他曾布不得不说;而从助役法、募役法到免役法,已在京畿行之一年有余,尚未成法推向全国,不可谓之不谨。赵顼两眼一直望着曾布,听曾布这一说,不禁点了点头。说道:“卿再说下去。”

曾布说道:“畿内上等户尽罢昔日衙前之役,今之输钱,其费十减四、五;中等户旧充弓手、手力、承符、户长之类,今使上等及坊郭、寺观、单丁、官户出钱助之,故其费十减六、七;下等户尽除前日冗役,而专充壮丁,且不输一钱,故其费十减八、九。刘挚所言朝庭受聚敛之谤,或以为凌虐赤子,此臣所未喻也!田里之人,困于徭役,使子弟习于游惰,今输钱免役,使之归于南亩,安生乐业,刘挚以为‘小则去为客户、商贾,大则为盗贼,’此臣所未喻也!量其物力,使等第输钱,其均平齐一,无以过此。刘挚以为敛钱用等,非法所能齐,此不通之论,臣所未喻也!昔之薄书等第不均,不足凭用,故加以刊正,按其物产财力升降皆得其平,而刘挚言‘旧等不可信,今之品量何以得其无失’,如此,天下之政何可为?此臣所未喻也!提举司因昨以诸县等第不实,故立品量升降之法,况晓示人户,事有未便,皆可改正。刘挚言品量立等,是欲多敛雇钱,至于祥符等县,以上等户充下等,又为何不言?此臣所未喻也!两浙一路,户口一百四十余万,输钱七十万;畿内十六万户,输钱十六万,募役之余,所剩无几。何以言两浙欲以羡余之功,司农欲以宽剩为功?此臣所未喻也!免役或输现钱,或输粮粟,皆从民便,为法至此,亦已周矣!而刘挚言若使输钱,则丝帛粟麦必贱,若用他物相抵,则为民害,此臣所未喻也!”

如果说刘挚陈免役法十害,还只是捕风捉影想当然,曾布陈词便是有理有据,刘挚竟无以辩解。此时文德殿内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夹着一、两声咳嗽,自然是赞成曾布之言者多。曾布故意略停了一停,虽说是躬身俯首,已感觉到赵顼和文彦博、王安石的目光齐射到自己身上,大殿里的私语之声也渐停息,这时他才说道:“贾蕃身为知县,当奉行条诏,差役之事若有未便于民,也应自陈。县内千人诣京师,闯开封府,闯丞相府,诣御史台,为前朝所未有,自当治贾蕃不职之罪。”

曾布话音刚落,刘挚立即说道:“畿民有诉,安可禁其言?何以怒县官不能禁遏?赵子几安可以他事定贾蕃之罪?此赵子几挟情之罪,乞付吏部施行。”

御前陈情,渐渐有了火药味,并且指名道姓,互相指摘,以至欲由有司定罪。赵顼看看杨绘、刘挚,又看看曾布、赵子几,心里虽偏向曾布和赵子几,却也没有说话。文彦博是置身事外,手捋白须,默默不语。王安石胸有成竹,始终面带微笑。杨绘咳嗽一声,说道:“臣以为若治贾蕃,县民诣京之后之事则可,摭前事则不可,赵子几确有挟情之嫌。”

赵子几说道:“贾蕃不职不法,岂可分前后?便是团定保甲,一县之中,皆未按司农寺所定之法。路遇笃疾贫民,因应对不称意,少叫了几声大人,即违法使其罚铜,又非理拷掠其子,枷号四日而死。至于借贷官钱,沽买村酒,残民犯法,不一而足,岂能不治?刘御史已知其罪而不参,何以反责下官?”

赵顼说道:“贾蕃如此草菅人命,安可不治?”

曾布说道:“京畿行免役之法,皆开封府与司农寺奉旨集议,此天下皆知。若法有所不善,御史深责司农,如何无一言及开封?开封府于民事何所不预,东明县民有所诉,斥而不受,此乃御史所当言而未及,是胸怀邪詖之情而有所向背?”说到这里,曾布向赵顼躬身一揖,又说,“愿陛下以臣所言宣示中外,使有识之士考其是非,若臣言有涉诬罔,则诛夷窜逐,臣所甘心;如言不妄,则陛下也当察其情伪而以大公至正之道处之,则天下之幸!”

“天下之幸”四字,在文德殿内回环飞午,直至湮灭,文德殿归于寂静。稍顷议论之声蜂起,文德殿内又是一片嗡嗡之声。御史可风闻奏事,也正因为可风闻奏事,所奏之事便有所不实。曾布和赵子几所言,却事事可考,句句属实,言词铿锵,理直气壮,听者为之动容。因此,辩到这份上,谁是谁非,众人心知肚明,只不知今日之事,如何收场。此时邓绾轻咳一声,两袖一挥,又左右顾盼一下,这才出班奏道:“陛下方有大有为之心,将举直纠枉以示天下,恭逢其时,臣等幸甚!”

邓绾本有辩士之风,更兼俯仰作态,语言感染力极强,加上杨绘一上来便点了他的名,必定有一番争执,因此一开口便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邓绾有意略作停顿,仿佛是要让众人洗耳以恭听。“御史,陛下之左右耳目也。左右耳目以利为害,以直为曲,以是为非,以有为无,臣恐有伤陛下之明而害陛下之政也。孟子曰,‘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今朝廷异论,类皆怀奸,以邪为正,以正为邪,岂止于杨、墨?宜将曾布之本章,制剳付杨绘、刘挚,责令其分析,以正视听!”

邓绾并没有对杨绘和刘挚的话逐条相诘,他的话仿佛是为曾布和赵子几所言作总结和升华,又仿佛是将一种思维,一种情绪凝聚,幻化成一根荆条,一张网。文德殿里又是一片嗡嗡之声。

杨绘似乎感到了邓绾的话的份量,连忙说道:“助役之法,乃国家千年之永制,臣非言其无利。臣陈其难行五说,求去其害以成其利,议其所以易之。一人之智,不足以周天下之利害,必集众人之智,然后可以尽其利。曾布刚愎如此,何以建千万年永制?”杨绘这样说,已把刚才的反对助役法转说成反对曾布本人了。

刘挚瞪了杨绘一眼,对杨绘的话很不满意。他抗声说道:“什么分析?分析也是‘十害’!”

一时也无人再出班奏事。赵顼看看王安石,问道:“如何?”

王安石躬立班首,见赵顼问他,躬身一揖说道:“今天下所以未肯一心趋陛下所为,乃好恶是非不著于天下。陛下天纵英敏,当操刑赏之柄以御天下,专权睿断,何恤乎人言?邓绾之言甚是,宜令杨绘、刘挚分析。”

冯京出班奏道:“臣以为不当使分析。”

赵顼向冯京摆了摆手,说道:“待分析再相度是非曲直。退朝,安石留下,朕还有事。”

待众臣僚退出文德殿,赵顼起身离开龙床,对王安石说声“跟朕来,”转过龙床后的云水戏龙屏风,出文德殿一路往北,自紫宸殿前向西,经过垂拱殿和皇仪殿,再往北走不远,到了升平楼前停下了脚步。一路上君臣俩都没有说话,仿佛是各有心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此时雨云渐淡,雨丝甚疏。赵顼仰脸向天,沁凉的雨珠洒落在脸上,身心为之一爽。内侍过来打伞,被他摆手止住,他像自语又像问王安石:“有人说,免役钱事,必致建中之乱。”

原来,刘挚说了“东明之事不能平,则建中之乱不远矣”,赵顼便一直梗在心里,在升平楼前,终于忍不住向王安石吐了出来。王安石说道:“修立法度以便民,于大利中不能无小害。若欲人人皆悦,有利无害,虽圣人也不能。非特圣人,便是天地也不能。时雨之于民,岂可以无?然亦妨碍市井贩卖道涂行役,和墙屋浸漏之患。行免役法是为解差役法之弊,必不会致乱。圣心忧畏太过,故有人造作此言,诳胁陛下。唐德宗建中年间,用宰相杨炎行两税法,并非致乱之由。建中之乱,是德宗信卢杞而疏陆贽,以至政事日非。陛下圣德日跻,何忧于治?但闻人言,而浅近之人,不知措天下之大计,其言适足以乱人意而已。”

赵顼轻轻吁了一口气,仿佛搬去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他很以王安石之言为是,甚至于心中生出一股感激之情。他轻轻一叹,对王安石说道:“人不能无过失,卿见朕有过失,但极口救正,勿存形迹。”

王安石连忙躬身说道:“臣必当尽死力,不敢存形迹。臣恐以区区之身为陛下独劳,亦不能济平治。若忠力者不为小人所沮,则陛下不须忧劳而治道自成。”

赵顼说道:“良是,良是。”

王安石又说道:“天下事,大计已定,其余责之有司,事有不当则罪有司。陛下忧勤众事,可谓至矣!今每一小事,陛下辄再三手书质问。边事之兴,陛下一日十余御批降指挥,城寨粮草多少,使臣、将校能否,群臣所不能知,陛下无所不察,然于边事更大坏。此乃陛下于一切小事劳心,于一切大事独误。今日国事,亦前之边事,陛下不可不察。小事虽劳,适足自困,无由致治,如此以往,宗庙社稷之计,臣诚为陛下忧之。”

赵顼说道:“这话很是,朕当自省。”

雨终于停了,云开一线,透出些许亮色,一股困身已久的重浊之气终于得到消释,掩蔽于赵顼心头的阴霾渐渐消散,心情也渐开朗。他没有进升平楼,却在升平楼门前缓缓踱着,王安石亦步亦趋,随时演绎着赵顼的思维。

赵顼说道:“天要晴了。”

王安石说道:“是的,天要晴了。”

稍顷,赵顼对王安石说道:“朕意韩琦再判大名府。”

王安石说道:“臣以为韩琦再任大名,理当加恩。”

赵顼说道:“恐韩琦不肯受。”

王安石说道:“按制不当加恩,但韩琦两朝顾命大臣,再任不可不加恩。”

赵顼说道:“改授永兴军节度使如何?”

王安石说道:“圣意甚是。”

一阵沉默,只有皮靴踏在地砖上的极轻微的“嚓嚓”声。赵顼仿佛是在分拣着思绪,挑选着话题。过了一会,赵顼说道:“欧阳修上表乞致仕,是恩准还是挽留?”

王安石说道:“欧阳修久困于病,疏于视事,知青州时便不佳。况依附流俗,无益政事,必令留之何用?可以太子少师、观文殿学士致仕。”

赵顼停下了脚步,看着王安石,微微一笑。这一笑,仿佛一道阳光在赵顼的脸上闪过,其中又夹着些许狡黠和揶揄。赵顼说道:“司马光屡次上章乞西京留司御史台,朕一直未准。今又上一章,正在朕身上,你可一看。”边说边从袖中取出司马光的本章,又是微微一笑,递给王安石。王安石连忙躬身接过展读,见司马光写的是:

……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诲于安石始知政事之时,已言安石为奸邪,谓其必乱天下。臣以谓安石止于不晓事与狠愎尔,不至如诲之言。今观安石援引亲党,盘据津要,挤排异己,占固权宠,常自以己意阴赞陛下内出手诏以决外庭之事,使天下之威福在己,而谤议悉归于陛下。臣乃自知先见不如诲远矣!纯仁与颢皆与安石素厚,安石拔于庶僚之中,超处清要。纯仁与颢睹安石所为,不敢顾私恩义,极言其短。臣与安石南北异乡,取舍异道,臣接安石素疏,安石待臣素薄,徒以屡尝同僚之故,私心眷眷,不忍轻绝而预言之,因循以至今日,是臣不负安石而负陛下甚多。此其不如纯仁与颢远矣!臣承乏两制,逮事三朝,于国家义则君臣,恩犹骨肉,睹安石专逞其狂愚,使天下生民被荼毒之苦,宗庙社稷有累卵之危,臣畏懦惜身,不早为陛下别白言之。轼与文仲皆疏远小臣,乃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虎狼之怒,上书对策,指陈其失,隳官获谴,无所顾虑。此臣不如轼与文仲远矣!人情谁不贪富贵、恋俸禄?镇睹安石荧惑陛下,以佞为忠,以忠为佞,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不胜愤懑,抗章极言,自乞致仕,甘受丑诋,杜门家居。臣顾惜禄位为妻子计,包羞忍耻,尚居方镇。此臣不如镇远矣!

王安石读到这里,心想,怪不得刚才皇上笑得古怪,原来有司马光这篇绝好文章!他看一眼赵顼,见赵顼背手而立,似在远眺,顺着赵顼的目光看去,只见在波浪般的大屋顶之上的一方云天,浮云在缓缓漂移、变薄。偶尔被风撕破,露出一片青霄,不久又被遮蔽。王安石收回目光,低头再读下去:

……今陛下惟安石之言是信,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臣之才识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议论固安石之所非,今日之言,陛下之所谓谗慝者也!伏望陛下圣恩裁处其罪。若臣罪与范镇同,即乞依范镇例致仕,若罪重于镇,或窜或诛,所不敢逃。

司马光的这份章奏,没有再提去西京留司御史台事,却是以自述的形式自责不如吕诲诸人为名,行责骂王安石之实。这是集三年来众骂之大成,可谓无以复加。王安石自从与司马光就阿云一案第一次公开争执之后,在政事上就一直处于对立状态,王安石说司马光是“流俗者之赤帜”,自然对司马光的责骂也不放在心上。他抬眼看赵顼,却见赵顼正笑咪咪看着自己,心想:司马光固然骂的是我,最后一段说的却是你,你能不放在心上,我便会耿灵于怀?遂微微一笑,说道:“大好文章,请陛下赐于臣,待臣掛于厅堂之上,朝夕观读。”

赵顼听了,“哈”的一声笑了起来,说道:“为执政者当有此量!”

王安石又笑了两声,说道:“臣奸邪惑主,怎当得陛下圣明?”说笑了两句,王安石正色说道:“臣不才,然臣所行青苗、助役诸法皆经熟虑验证,有何缺失,司马光虽洋洋数千言,未见只字片言也!”

司马光要求去西京留司御史台,原是不愿问政之意。赵顼固然不听司马光之言,倒也想用司马光,以他的话说,“如司马光常在左右,人主自可无过”。他下诏让司马光从永兴军移知许州,司马光上章再辞,又迁延了一些时日,这才从其所请。司马光自到洛阳,绝口不提政事,筑独乐园,闭门读书。不久,夫人张氏和儿子司马康将编著《资治通鉴》所用史料带来洛阳,司马光从此埋头编著《资治通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