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邀沈括、卫朴走进客厅,分宾主坐下,王雱和练亨甫坐在一旁作陪。卫朴一介布衣自不必说,沈括解职守制,尚未授职,即便守制前所任的馆阁校勘,也只得从八品,而今竟成了一品宰相的座上客,不免心生感慨。王安石五十多岁年纪,面色黝黑,两鬓微斑,和寻常老者无异。其容光气度,有着历尽坎坷之后的从容和迭经风波之余的安闲。沈括两手一拱,说道:“丞相风范,括心仪已久,今日识荆,大慰平生。”
王安石拈须笑道:“存中不须客气,什么风范?黑脸短须,一介‘拗相公’耳!”
沈括说道:“丞相说笑了,磐石之与江涛,何拗之有?”
这几句话,是客套也是交流。王安石一口一个“存中”,沈括恭恭敬敬,只称“丞相”。王安石本来就要用沈括,中书各房正缺检正官,便打算先让沈括耽在中书,此时却不告诉沈括。
王安石面含微笑,转向卫朴问道:“卫公子书剑壮游,何妨踏入宦海?由我举荐于朝如何?”
卫朴连忙起身谢道:“承蒙大人错爱,学生生性疏狂,恐不容于同僚,倒不如寄情于山水之间,耕读于沭水之滨,于人无扰的好。”
王安石和王雱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会心一笑。卫朴轩眉朗目,倜傥风流,于儒雅中仿佛有一股佻脱不羁之气。
练亨甫说道:“可惜了!然而遗珠之憾,何朝没有?”
正说话间,忽听一声“张公公到”,王安石站了起来,迎到客厅门口,沈括和卫朴也连忙站起,躬身立在一边。
来者是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张若水。东明县聚众闯相府,这消息传入宫里,把赵顼惊呆了。他既为“聚众闯相府”事件感到不安,也为王安石的安危担忧。他急命张若水赶往王安石府上察看动静,张若水一路快马加鞭,赶到王安石府门,把缰绳甩给张世英,大踏步往里面闯,看到王安石站在正厅门口迎接自己,这才松了一口气,用衣袖擦擦汗,双手一拱,说道:“皇帝叫咱家前来看看,东明县人有否冒犯大人,大人和宝眷有否受到惊吓。”
王安石说道:“请公公回奏皇上,东明县人未损一草一木,安石全家安康,并未受到惊吓。”
张若水双手一举,说声告辞,拔步便走。王安石忙说道:“公公请用过茶再走。”
张若水扔下一句:“不啦,皇帝在崇政殿立等着咱家的消息,咱家不敢多留。”随即便听马蹄声疾速离去。
赵顼听了张若水的奏告,心下稍安。转而又想到东明县人聚众闯相府,为的是免役法定户等收助役钱,东明县如此,其他州县呢?事情会否闹大?免役法究竟如何?想到这里,忙命张若水再去相府,询问王安石。张若水领旨,便在崇政殿和王安石府之间穿梭般来回奔跑。
张若水一离开相府,沈括和卫朴心知不一会便有文武大臣前来问安,自己再耽在这里有所不妥,连忙起身告辞。在华亭县天星楼听到的吕惠卿借钱置田一事,沈括没有告诉王安石,那样做颇有点小人行径。王安石刚送走沈括和卫朴,曾布、邓绾、吕嘉问、章惇一群人已从大门口拥了进来。
东明县聚千人之众,闯开封府,闯丞相府,又诣御史台,这是大宋立国百年所未有之事,大臣为之变色,朝野为之震动。这件事发生在风传陈留县有人断指避丁之后,人们的目光又重新审视起保甲法和免役法来。于是,一种情绪,一种力量又在凝聚,在蓄积,在寻找着发泄的时机。总是这样,有人求索,有人毁损,而且毁损远比求索容易。前者慷慨激昂,后者小心翼翼。
接连下了几天雨。那极细微的雨点,在空中划出了一条条雨丝,绵绵的,若断若续,悬挂于天地间,又轻轻落到地上,停匀而又无声。有时响起了几声雷,那雨便劈劈啪啪的乱下一阵,惹得树叶藤花一阵乱晃。空气是湿漉漉的,人们身上的衣衫是湿漉漉的,甚至连人的思维和语言也湿漉漉的。往日金顶朱漆,流光泛彩的宫殿,在雨帘中显得晦暗又朦胧,少了些威势,添了些神秘。
文德殿里,并不因天雨而停止朝会。赵顼龙行虎步,走向龙床,赞礼官一声“皇帝升座”,教坊立即奏乐吟唱:
,天临赫赫,上法乾元。铿锵六乐,俨恪千官。皇仪允肃,玉坐居尊。
文明在御,礼备诚存。
接着,文武大臣自文德殿大门鱼贯而入,赞礼官一声“公卿入殿”,教坊又奏乐吟唱:
尧天协纪,舜日扬光。淑慎尔止,率由旧章。佩环济济,金石锵锵。
威仪炳焕,至德昭彰。
大宋的朝仪,因袭唐制,也已传了百余年,既繁复纷杂,又一丝不苟。赵顼踞坐在龙床上,接受着文武百官的参拜。偶尔,赵顼的目光越过参拜官员的头顶,向殿外投去一瞥,便见殿外的霏霏春雨,仍在不紧不慢的下个不停,仪仗队在雨中肃立着,再往前,便是重浊的雨云压着的大庆殿。赵顼收回目光,他的目光中也有了点晦暗。
参拜毕,文武百官各归本班,大臣奏事。赵顼看看文彦博,又看看王安石,他的目光停在王安石的脸上,说道:“朕遣中使去京畿十三县探麦,回来都说曾闻得有断指者,此事可曾探究清楚?”
王安石出班奏道:“此事最初由陈留县蔡因传出,赵子几已探问清楚,是因砍桑树而误斩指上,有数人参证。言断指避丁,固然错传,实有煽惑之意。”
文彦博看了王安石一眼,出班奏道:“畿县行保甲,人情惊疑,闻说有数十人赴县衙陈情而被捕,如此作法,甚失民心。”
听文彦博如此说,赵子几出班奏道:“臣启陛下,畿县行保甲,令盗贼无处藏身,陈留一县,便有被迫逐出外者三十人,此辈既不容于京畿,又见捕于辅郡,是以赴县衙煽惑生事,而被捕者二十余人,便是此辈。开封府十六县十数万人,便有二十余人反对,也不能谓失民心。”
文彦博瞪了赵子几一眼,却也无话可说。赵顼点头说道:“大抵行保甲法,上自执政,中则两制,下则盗贼,皆所不欲。朕曾遣中使召乡人问之,皆以为便。”*说到这里,忽觉把执政与盗贼相提并论有所不妥,但事实却又如此,不禁“扑哧”一笑。
听了赵顼的话和这一笑,王安石不禁莞尔,文彦博则颇感尴尬,百官中便有人忍不住“哈”的笑了起来。赵顼的笑,是忍俊不禁,只觉好笑;百官中人笑,有了引伸,便有嘲笑之意。皇帝先笑,臣工跟着笑,也不能责之为“失仪”。
百官朝会,本是苦事。首先要起个绝早,其次不能喝稀的,否则这一泡尿就不容易憋。至于按序鹄立,诚惶诚恐,丝毫不能失仪。谁在谁前,谁在谁后,还会引起不快和怨尤。如何有在闲衙庸署翘脚高论来得自在?更不必说拥妓驱车踏青寻春了,那是人生乐事,即便在风片雨丝、薄雾轻烟中也能领略春的别样神韵。百官正站得难耐,赵顼一笑,给朝会带来了一点生气,便有人乘机交头接耳,耸肩捶腰。此时,掌礼官正准备宣示退朝,恰如温热的室内吹进了一股冷风,殿内响起了峭直冷峻的声音:“臣有事启奏陛下。”
这是上任未满一月的御史中丞杨绘,按赵顼原意,要韩维任御史中丞,王安石没有同意。韩维在王安石与司马光祥议阿云一案时,是赞同王安石的意见的,但自行青苗法,韩维就持反对意见了。如若韩绛在朝为相,或许还不要紧,今韩绛已知邓州,若韩维作御史中丞,遇事势必会多所抵牾,伤了往昔朋友之情。是以由韩维作翰林侍读学士,由杨绘任御史中丞。杨绘的奏事,使朝会中的轻松气氛立时变得凝重起来。赵顼说道:“杨中丞有何话说?”
杨绘说道:“助役之法乃陛下闵差役之不均,使民宅于大均之域,或有羡余,以待水旱之年免取于民,此虽尧、舜之用心何以臻此?”
杨绘的这段开场白,赵顼听了彼为受用,王安石却知道,下面就要说真格的了。“然任其事者,只知聚敛而不晓朝庭之意,两浙提点刑狱王庭老于两浙一路收役钱七十万缗,至有一户出三百缗的,乞陛下裁损行下,以安民心。东明县千人诣京阙诉户等不公,此乃司农寺不依诸县原定等第,仅按户口先定钱额再定户等,付诸县升降户等,别造簿籍。臣以为升降等第,因视人家家产高下,今司农寺先划数,令本县依数定簿,民心岂服?京畿者,天下之根本,不可不关圣虑。今判司农寺乃邓绾,曾布,一为知杂御史,一为都检正,非臣言之,谁人敢言?”
杨绘言出惊人,尤其是直接点了邓绾和曾布的名。确实,邓绾和曾布两人现在是炙手可热,也只有御史中丞可以不买他们的帐。但杨绘必竟不是说助役法不好,而是说行法者失初意。杨绘一句“非臣言之,谁人敢言”,还在殿中回旋传响,监察御史里行刘挚出班奏道:“臣窃以为京畿者,天下根本之地,故可与为善而不可与为非义。昨团结保甲,民间惊骚,今又非时升降户等,人情惊骇,臣乞望陛下深求民情,采中外之论,不至重敛动众,则天下幸甚!中书遣孙迪、张景温体量不愿出钱之民,欲困以重役,如此威胁,谁敢不服?若东明之事不能平,则建中之乱不远矣!况贾蕃何罪,竟由赵子几按问?臣请释贾蕃而治赵子几虐下之罪。”
这话彼有点危言耸听。他们反对免役法,自然要拿东明县千人闯入相府一事做文章。其实,东明县千人闯入王安石府邸的当天下午,赵顼便差中使去王安石府上探问,又下手诏问王安石,东明县是否有下户升上户之事,因此,王安石早已差赵子几探问清楚。此时赵子几出班奏道:“臣取开封、祥符两县新旧簿阅视,其减等者多,升等者少。开封有七十户第一等,此不可不减;东明县有数百户在三等以上,余皆四等以下。亦有三等而定成四等,此为吏人受赂,以致定等不公。而东明县共有百户由下户升上户,并非按司农寺所定家产等第,东明县知县贾蕃难辞其咎,县内千人诣京,亦贾蕃不职之罪。”
赵顼说道:“传旨,乞差府界提点司官分诣诸县,如敢将四等下户升于三等,致人被诉,当职官吏从违制论,不得赦免!”
王安石出班躬身说道:“遵旨。”
刘挚奏道:“臣还有话说。陛下至诚好治,忧念元元,谓天下役法久失其平,故慨然有意大均之也。然有司立法,未能上副诏旨而下协人情。免役法率钱助役,官自雇人,臣略陈其十害。”刘挚说到这里,抬头看了赵顼一眼,又下意识的看了王安石一眼,然后接着说道,“天下户籍,均为五等,然户之虚实,役之轻重,类皆不同,非一法所能齐,何所总统?此一害也。新法谓旧籍不得其实,故令查究物力,别立等第,然旧籍既不可信,新籍能保无失,以至富者少输,贫者多输?此二害也。上户少而下户多,上户役重而以出钱为幸,下户役轻而以出钱为不幸,优富苦贫,非法之意,此三害也。当职官吏意欲多得役钱,临时升补高等,犹如东明之事,此四害也。岁有丰凶而役人有定数,役钱非若赋税可以拖欠减免,此五害也。农人唯有丝绢麦粟,役法皆用现钱,逼于期会,价必大贱,此六害也。庶民困于两税者久,忽增役钱,恐无人而为农者,此七害也。官吏邀宠,自以为功而使国家受聚敛之谤,如两浙王庭老事,此八害也。民既出钱,由官召雇,轻则法或不行,重则民不堪命,此九害也。所雇之民,皆轻猾浮浪奸伪之人,不惟不能尽心于干守,只怕抵冒法令,骚扰庶民,此十害也。夫民可安而不可动,财可通而不可竭,助役之法,伏望早赐睿断,以幸天下。”
刘挚奏完,退归本班。助役法在京畿试行一年有余,后改为免役法,仍然在京畿试行,不可谓不谨慎。而在朝堂之上,痛陈免役法十害,刘挚是第一人。朝堂之上一片寂静,不久,又嗡嗡声四起,人们在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赵顼两眼扫视殿内百官,心里有点茫然;文彦博用手轻轻捋了一下白须,脸上不置可否;王安石微微含笑,却不说话。赵顼看看文彦博,又看看王安石,刚想说点什么,只听曾布说道:“臣有事启奏陛下。”赵顼欠身把手一伸,忙说道:“快说。”
曾布说了什么?驳得了刘挚吗?待我喝口水再写下去。
*说明:赵顼的这句话可不是在下杜撰,出于李焘编的。因此书不在手头,未能注明几卷几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