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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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韩绛领兵御边离开中书

赵顼没有等到银盆出水就车驾回宫了。李复圭的急报,使他无法再安坐在金明池水心殿畔的石舫里。战争的阴云在西部边界的上空飘荡,也使他心旌乱摇,不知所措。他命王安石三人先退下,去崇政殿候驾,又命太监急召文彦博,然后去水心殿东廊,请太皇太后、高太后和向皇后起驾。回宫后,他略用了点午膳,便去崇政殿,此时,王安石、韩绛和文彦博已崇政殿肃立恭候。

赵顼端坐在龙床上,脸上已非金明池观水戏和竞标时的喜乐模样。他双目炯炯,面露忧急之容。他的目光在王安石和韩绛、文彦博的脸上巡视了一遍,轻咳一声,说道:“朕接边报,西夏犯界,又言西夏国人年七十以下、十五以上,将于八月半入寇绥州、犯甘谷城。若果如此,将如何应对?”

文彦博是枢密院使,主军事,此时当仁不让先开口了。他说道:“西夏犯界,是因李复圭徼幸边功,擅自出界生事所致。可牒告夏人,言明情由,西夏或可罢兵。”

王安石对文彦博的话不以为然,说道:“夏人只知李复圭屡出侵之,而不知所以,或少有畏惮,若牒告情实,则示弱于西夏。西夏拒牒,将何以处之?或要我大宋解送李复圭由西夏处治,或言增加岁赐,又将如何处之?言西夏七十以下十五以上尽来而不忧邻敌窥夺其国,则西人无谋,亦不足虑。符坚举国南伐,为东晋所败。非东晋能败符坚,是符坚自败。西夏此举乃虚张声势,欲使我边帅聚兵费粮草,粮草费则陕西困,陕西困则无以待西贼,而使我受其制也。”

韩绛没有介入王安石和文彦博两人的争论,他考虑的是如何应付。他说道:“臣以为西夏犯边,陕西用兵,朝庭宜有大臣宣抚,臣请受职,以解圣虑。”

王安石接口说道:“臣于边事未尝更历,宜往陕西。”

韩绛说道:“绛以为朝庭方赖安石,不宜巡边。”

文彦博看看王安石,又看看韩绛,没有作声。他年已七十,自然不会和王安石、韩绛争着去边疆,便是今天赵顼临幸金明池,他便没有去侍驾。午饭刚过,正欲睡个午觉,中使宣他入宫议事,急匆匆骑马赶来崇政殿议事,也就难为了他。

王安石说道:“我朝之对西夏,以顺讨逆,以众攻寡,以大敌小,以陛下明圣当秉常十岁孤儿,则胜负之形已决。大计已定,虽小有摧败,也不足挂圣虑。”

赵顼见韩绛和王安石争着赴边,心里彼为高兴。仔细想想,觉得还是韩绛赴边为好,朝中实在少不了王安石。他说道:“绛与安石内外相成,为朝庭所赖。若绛去,有事可同议。”

韩绛说道:“臣有未了之事,当以私书致安石,宜令安石在中书为表里。”

王安石说道:“臣闻陈升之母病在弥留间,恐不能回中书视事,否则,宜留绛遣臣。”

赵顼吁了一口气,往龙床上靠了靠,坐得舒服一点,脸上也有了笑容。心想,安石之言甚是,我大宋对西夏,是以众攻寡,以大敌小,何惧之有?秉常小儿,才只十岁,我赵顼还能怕了他?边将用兵,只怕朝中有人掣肘,安石和韩绛一向声同气和,互为表里,我尚有何事可虑?索心打他一仗,把“岁赐”废了!赵顼想到废除给西夏的“岁赐”,同时也想到了粮草供给。他问道:“三路屯聚士马,每岁不少于二百万石,将如何处置?”

文彦博说道:“可从明年起岁减江淮漕米二百万石,委发运使于东南六路变易轻货二百万缗,转致三路,与民变转现钱,再令商人入粟。可委提点刑狱司主管,由三司遣官员点检催促。”

王安石说道:“如欲减二百万石米,则米价必陡贱;必欲置二百万贯轻货,则货必陡贵。”

赵顼问道:“仍由江淮运米至京,再由京师粜钱如何?”

王安石说道:“京师每年粜米二百万石,恐米价复贱,况数多难粜,臣以为常平新法即所以权边籴,待缓急,可按常平新法,令发运使诸路从米价贵处折钱或轻货贱处变置为便。”

韩绛说道:“臣以为安石之法可行。”

王安石说的常平新法便是均输法,“从米价贵处折钱和从轻货贱处变置”,便是均输法的要义。这使赵顼想起了薛向。薛向总六路均输,兼管着漕运和银、铜坑冶诸事,一手掌握着朝庭的经济命脉。自从视事以来,不仅每年运到京师的六百万石漕米一粒不少,而且饶有余裕,边关各路竟也从未因粮草不继告过急。他忽然想要见一见薛向,原本转运使一类的官员到京后只能在城外候旨,但薛向是天章阁待制,是备天子顾问、陪扈游宴的近臣,只要来京,可以随时召见。赵顼一走神间连忙说道:说“不错,就按安石之言付之常平。”顿了一顿,又说道:“朕闻薛向熟知环庆城寨地形,可召赴中书询访。旧制发运使到阙不得出入,理甚无谓,宜除之。”

文彦博看看王安石,又看看韩绛,没有作声。王安石看了文彦博一眼,说道:“知秦州李师中素无忌惮,侮慢朝庭,请罢李师中,换人移镇。”

赵顼没有直接回答王安石的话,却问道:“王韶怎么样了?”

王安石说道:“王韶已被李师中暂免署理公事,在原地听劾。”

文彦博听赵顼问及王韶,似乎有偏袒回护之意。遂接着王安石的话说道:“王韶不懂边事,为将守边,务求安静,王韶专门生事。所言甘谷城有空闲地一千五百顷,可召弓箭手耕种,经王克臣、李若愚体量,仅得一公顷零六十亩。王韶言古渭可置市易,殊不知聚三十万货物必启敌觊觎之心,而古渭置市易,则秦州酒税课利必亏。臣意宜训戒王韶,或调出秦州,不令多事。”

王安石说道:“召弓箭手耕种空地,以安其守边之心,有何不可?李若愚助李师中沮王韶,未到王韶所指地体量,所奏不实。至于在古渭设市易司,若不敢置三十万贯钱于古渭,恐西人争夺,则尚何须议招洮、河、武胜之生羌?西人若敢与我争古渭,又岂为区区三十万贯钱?秦州酒税减而古渭增,钱在古渭和秦州有何不同?古渭设市易司生财聚人,是王韶强边之策,如何便是生事?”

文彦博和王安石的话,都有咄咄逼人之势,而且针锋相对。议招洮州、河州、武胜军的生羌,王安石知,赵顼知,文彦博不知。文彦博不知王韶在秦州有这么一篇大文章。他瞪着眼看看王安石,又看看赵顼,一时噎住,无话可说。此时韩绛说道:“当年韩琦曾令增古渭地税,恐秦州人往古渭安居。”

王安石说道:“由此可见,人情亦以就古渭交易为便,不然何须增税以困就居之人?近闻蕃僧结吴叱腊暗迎董裕去武胜军,议立文法,意欲并吞诸羌,与西夏联姻。结吴叱腊之策成,我大宋将又生一劲敌!”

赵顼站了起来,王安石的话使他不安。西夏正在犯边,绝不能再增一强敌。他说道:“何人可代李师中?韩缜如何?”

王安石说道:“韩缜是韩绛之弟,韩绛用兵陕西,陛下欲弃形迹嫌疑,用韩缜也无妨。”

文彦博只得说道:“便是用韩缜为宜。”

文彦博站在崇政殿前丹墀上,看着王安石和韩绛出了崇政殿,经升平楼前往东走去,心里泛起了一股苦涩味。他已经是第二次和王安石在赵顼面前公开争论,而所争的三件事,赵顼都采用了王安石的意见。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失落的悲哀,仿佛自己已不再是朝廷的重臣,他说的话已无足轻重。当年,他也曾和富弼、欧阳修一起举荐王安石,他们的举荐也许曾使王安石的仕途更平坦一点。举荐王安石,是因为王安石才既高,操守极严。今天他可真正领教了王安石的高才!难怪唐介、富弼、赵抃在王安石面前一一败下阵来,难怪赵顼对王安石言听计从,王安石的话确乎无可辩驳。“米从贵处折钱”和“从价贱处置轻货”,这是常理,对朝廷来说,自然也是上策。自己和富弼、司马光一样,一向反对均输法,但今天却无由反对。小小一个王韶,在秦凤路仅仅掌机密文字,竟会弄得李师中和向宝无法安身!看来,不仅王安石支持王韶,赵顼也支持王韶,因为王韶想把整个青唐地区纳入大宋版图!结吴叱腊意欲一统诸羌,与西夏联姻,与大宋相抗衡,则自己再说“守边务安静”,便有所不妥。重金购结吴叱腊之头吗?当年元昊崛起之时,不也有人提出重金购元昊之头吗?有什么用?

申时已过,太阳照在升平楼和需云殿的琉璃瓦上,发出一片耀眼的金光,看着竟有点目眩神移。他轻叹一声,双手捧着颏下的白须,想道:“七十而从心所欲,还有什么放不开?早晨一趟拳,中午一忽觉,今天可把午觉耽误了!

王安石和韩绛相约回到中书相对而坐,相度不可预知的未来,交代手中的未了之事。

刚才的崇政殿议政,王安石和韩绛事先并没有想到要去陕西带兵,而是格于边界情势,临时提出来的。王安石也确实想去带兵,但韩绛所言也是事实,朝中不能没有王安石。韩绛从枢密院副使接替陈升之领制置条例司,又到任参知政事,时间不到一年,却成了王安石的得力臂助。与陈升之和曾公亮不同,陈升之和曾公亮固然也支持过王安石,但却各怀心思。尤其是曾公亮,因范纯仁在参劾王安石时带了两句,又给苏轼面责之后,似乎在故意表示与王安石有距离,议政之时,常与王安石意见相左,而且固执之极。王安石举荐李定知谏院,陈升之和曾公亮以为前无此例,力争不可,才改权监察御史里行。后来陈荐参了李定一本,说李定“母丧不守制”,尽管查无实据,曾公亮却坚持要李定补服丧三年。他的拗脾气上来了,可不管李定是你王安石举荐的。韩绛和王安石,本是无话不可谈、无事不可议、腹心互寄的朋友,韩绛支持王安石,是出于两人间的友情,也出于对新法的理解,是毫无保留的支持。

此刻,在王安石和韩绛的脑海里浮现的是同一幅画面:边警紧急,狼烟蔽空。面对即将前去靖边守土的韩绛,王安石固然说不上借箸谈兵,却也不得不为朋友出言谋画。

王安石说道:“庆州是你旧游之地……”他的每一个字的语音都拖得很长,仿佛在字斟句酌。“依我之见,西夏未必有长驱直入之意,而我大宋也无兴兵伐夏之心,这次边烽,事出有因。你经略陕西,凡杀伐征战,攻守进退,诸事宜加小心。我守一线而彼攻一点,则难守而易攻,若每城、寨皆增兵,坐困耗粮,彼虽不攻而我自疲。战事一起,便失一、二城寨又有何妨?我自可胜而复之。”

韩绛点了点头,说道:“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在有生力量之聚歼,此言有理,巡边方略尽在其中矣!”

王安石说道:“至于粮粖军需,有薛向调度,料也无事。”

韩绛说道:“薛向运筹之才,无人能及,朝中又有你为后援,我尚有何忧?”

或许这边事来得过于突兀,韩绛虽曾在二十年前守过庆州,其时西夏已经立国,韩绛并未与西夏将士有过正式的战争。王安石则从未带过兵,此时商量边事,不过叮嘱而已,多说也是纸上谈兵。因此王安石在说了以上话后,一时无话,两眼盯着韩绛,意甚郑重。韩绛自然知道王安石的关切之意,所不同的是他考虑的要具体得多。

王安石说道:“本科武进士已编在环卫班,愚以为你不妨就中挑选几名,分在三路,缓急可用。”

韩绛说道:“此言是理,回头我知会皇城司,着即调用。”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对王安石说道:“各路常平使者体量青苗法实施情况,曾报说汝州富弼沮坏青苗法。富弼是前朝重臣,若不加处分,青苗法在汝州不能施行,若予以处分,只怕引起物议。”

王安石点点头。话题从边事转到青苗法上,王安石轻叹一声,说道:“富弼、欧阳修和文彦博对我都有举荐之恩,司马光、吕公著和苏轼与我有朋友之义,我也非负恩背义之人,私谊不能害公,若新法富民强国,就背骂名也罢。”

一时无话。或许韩绛偶然拾起的话题过于沉重,沉重得令人心烦。他们的思绪如白云般飘忽,时而飞翔在山岭之上,时而又掠过河流湖泊。他们的话题又回到令人新奇而激动的边事上。王安石说道:“你和令弟说一声,到秦州后,给王韶一个公道,让他继续提举西部蕃事。”

韩绛点头答应。

正说话间,曾布走了进来,躬身说道:“王大人、韩大人,吕惠卿因父丧回润州守制,明天就走,说是不及面辞,请两位大人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