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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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贤良方正是什么东东啊(1)

王安石正与韩绛商量边事,听说吕惠卿父丧要回润州守制,不觉一怔,“霍”的站了起来,缓缓走向窗口。夕阳西下,议事厅前已处在一片阴影之中。王安石的目光投向穸外,投向被屋顶割裂的苍穹。在那深不可测的蓝上略一逗留,便转空灵——眼中已无一物,思维却在临空飞舞。韩绛宣抚陕西,王安石已失臂助,因想陈升之和曾公亮尚不会阻坏新法,小有制肘,无碍大局。但吕惠卿位不如韩绛,但均输、青苗、助役诸法皆出自他手,在实施新法中地位无人可以替代。现在韩绛和吕惠卿同时离去,他忽然感到了身单力薄。韩绛走到窗口,目光盯着王安石,从王安石的脸上,他看到了一丝难色。他问道:“介甫兄,你准备用何人替代吕惠卿?”

王安石说道:“也只有曾布可代了,声望资历,曾布不如吕惠卿多了。”

韩绛说道:“我给你举荐一人如何?”

王安石问道:“子华兄举荐何人?”

韩绛说道:“钱塘沈括。”

王安石问道:“你是说存中啊?”

韩绛说道:“不错,沈括沈存中。此人文武兼资,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通,为人谨厚忠直,声望资历虽不如吕惠卿,其才则或有过之。”

王安石说道:“子华兄之言不差,此亦我所熟知。只是沈括因母丧正在钱塘守制,不知何时才能赴京。”

韩绛说道:“大约尚有数月。”

王安石点点头,没有作声。但他的目光已渐渐的变得坚定,并移到了远远矗立着的宣德门的上空,那里有几片白云在缓缓飘移。

吕惠卿一走,王安石举荐曾布替代吕惠卿,曾布从著作佐郎、编修中书条例改除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原为检正中书户房公事,现改判司农寺。于是曾布忽地便红了起来。此时因韩绛离京宣抚陕西,陈升之也因母丧离京守制,王安石又是送行,又是吊唁,竟大忙了几天。接着,枢密副使冯京改除参知政事,翰林学士、三司使吴充除枢密副使。中书省里,韩绛名义上还是参知政事,真正管事的,也只是曾公亮、王安石、冯京三人了。

曾布红了又如何?沈括什么时候走进我们的视线先按下不说,说一说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的考试情况,因为这是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又一次较量,两人都不肯后退半步,惹出了极大动静,甚至司马光在一怒之下离开了朝庭在。

开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也有朝庭歌舞升平的意思,有五人参与科考,初考由宋敏求、蒲宗孟阅卷,台州司户参军孔文仲为范镇所荐,所作对策,洋洋九千余言,指陈时病,详言王安石所立理财之法为非,被宋敏求、蒲宗孟立为三等,太原判官吕陶和张绘、钱勰为第四等,候溥因在对策中引用了王安石著的《洪范说》中所言“肃时雨若非时雨顺之也,德如时雨耳”句,被判为“阿谀”而黜。复考由王珪、陈睦主试,改孔文仲为第四等,最后由韩维详定,孔文仲仍定为三等,钱勰之文虽工,但失之平缓,也被黜。送赵顼钦定的,便只有孔文仲、吕陶、张绘三人。

五人科考,五人主试,主考官除宋敏求外,都是翰林学士。便是今年春闱主试人之一的吕惠卿,资历上也比他们差上一截。王安石虽为参知政事,却也无法选定赞成新法的人参与主试,这次开贤良方正科,竟按着司马光、范镇他们的意愿选士!

崇政殿里,赵顼端坐在龙床上,座后两名宫女轻轻的打着扇,御案上放着孔文仲、吕陶和张绘三人的对策。王安石和冯京坐在紫花瓷墩上,内侍送上香茶,王安石和冯京端起茶杯,略抿了一口,又放回盘中。今天赵顼的心情很好,开贤良方正科,也是朝庭恩典,或者说是他赵顼的恩典,应该说是件喜事,尽管送交钦定的只有三人。冯京第一次以参知政事的身份参加御前议政,胸无定见,有点无可无不可。

赵顼看看王安石和冯京,又抬眼看看殿外。他们在等曾公亮。曾公亮已七十五岁,从家里骑马到宣德门,还要从宣德门步行到崇政殿。而从宣德门到崇政殿,这段路便不短。“老臣来迟了!”曾公亮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接着便见曾公亮快步走上台阶。一声:“老臣曾公亮奉旨见驾,”话音刚落,曾公亮“啪”的一跤,跌在崇政殿前的丹墀上。

曾公亮这一跤跌得甚重,他的膝盖磕在金砖上,痛得一时爬不起来。赵顼忙命内侍扶起曾公亮。曾公亮又急又羞又痛,头也有点发晕。他没有进殿,由内侍搀着勉强躬身说道:“老臣失仪了,老臣告退。”赵顼说道:“内侍好生送曾相回家。”

王安石和冯京对看一眼,似乎不相信殿前的这一幕是真的,但这又千真万确。他们看着赵顼,赵顼轻叹一声,说道:“公亮真老了!”他看了王安石和冯京一眼,说道:“这次开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有五人对策,主试定孔文仲为三等,定吕陶和张绘为四等,卿等尚有何话说?”说毕两眼望着王安石。

王安石早已看过孔文仲三人的对策,也知道候溥因在对策中引用了自己的话而被黜。钱勰被黜,说是文过于平缓,其实也因为未如孔、吕两人指摘时事,攻讦新法。他事先并没有想到举贤良方正之士会出现这种情况,更没有想到评判贤良方正比之取舍李定和苏轼要复杂、深刻得多。李定和苏轼,由革新和守旧两方举荐分别代表着两方,又都因自身不修(尽管事实并非如御史所言)而遭御史弹劾。他们只是代表个人。而孔文仲的取和黜,却是涉及到选定贤良方正的标准,而这标准将为天下士子法。孔文仲可以看作是司马光和范镇的代言人,孔文仲借试制科著文非毁时政,可以看作是司马光和范镇向王安石发起的挑战。王安石决不会同意意尚流俗、指摘时事、攻讦新法的人为贤良方正之士,不会同意录用孔、吕二人,因为他不能后退。赵顼以目示意,王安石说道:“这次举子制策,陛下曾有恩诏,言‘毋谓古人陈迹既久而不可举,本朝成法已定而不可改,其惟改之而适中,举之而得宜,不迫不迂,归于至当。其悉以文陈,朕亦不惮于有为焉。’吕陶对策中说,‘陛下初即位,原不惑理财之说,不间老成之谋,不兴疆场之事。陛下措意立法,自谓庶几尧、舜;然以陛下之心如此,天下之论如彼,独不反思之乎?’此言甚无谓,又与陛下初衷相违。至于孔文仲,其言多意尚流俗,尤不可恕。臣以为此二人皆当黜退。”

冯京看看王安石,想说点什么,刚要开口,赵顼说道:“孔文仲试卷中言‘专任德’。德、刑不可偏,然救世亦时有偏用,‘乂用三德’是也。这‘亨而后革’嘛……”

王安石接口说道:“革,巳日乃孚,革然后亨。若既亨,则安用革?世之文章之士不难得,有才智识道理者甚少,孔文仲诬上不直以迎合考官不逞之意,如范百禄以非濮王事迎合考官而取高等,岂能遂其所愿?”

范百禄是范镇的儿子,举进士之时,正值朝中为英宗的生父(即赵顼的爷爷)是称皇伯还是皇考争得一塌糊涂,最终定为皇伯。主考官主皇伯说,范百禄便著文非濮王,果然取在高等。这便是政治投机。王安石以孔文仲与范百禄相比,在迎合主考这一点上,是一致的。赵顼说道:“卿言有理。”他提起朱笔,就在孔文仲的试卷上写道:

制科“调”字号卷,详观其条对,大抵意尚流俗而后是非,又毁薄时政,援正先王之经而辄失义理。朝廷比设直言极谏之科,以开扩聪明来天下贤智之士者,岂非谓能以天下之情告上者谓之直言,人君有污德恶政而能忘其卑高之势以道争之谓之极谏者乎?以此人学识恐不足收录以惑天下之观听。

赵顼放下笔,对王安石和冯京说道:“孔文仲当黜,吕陶就算了吧!”

此时,冯京清了清嗓子说道:“臣以为孔文仲不当黜。孔文仲素有贤名,为朝野所推崇,黜之恐塞贤路,选人当重其道德,请陛下三思。”

王安石说道:“沽名钓誉者似贤而非贤,乡原似道德而非道德,苟合流俗,以是为非,何谓道德?”

赵顼说道:“今一辈人所谓道德,其实并非道德,然此间亦有智者。”

王安石说道:“所谓智者,适足以害政也!”

冯京还想讲点什么,看看赵顼和王安石,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液,也把话咽了下去。

赵顼以“意尚流俗,毁薄时政”黜孔文仲,想不到竟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