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著在御史台读到王安石写的《答司马谏议书》时,也不过比司马光晚一个多时辰。他的第一感觉和司马光一样:王安石要回中书视事了,青苗法不废了。他坐在木靠椅上,双手抱在胸前,头微仰着,出神的看着屋角粉白的墙上的一片水渍。而这片水渍在他的眼中时而幻化成重叠的云山,时而幻化成展翼的小鸟,或者幻化成一个小狗的头。他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意识清楚了,于是幻象还原为水渍。
此时吕公著的心情极为复杂。他是王安石的好友,他曾为王安石入翰林、进中书而高兴。他也认为应该革除弊政,最初他是支持王安石的,王安石也把他当作重要的臂助。他曾帮助王安石物色了一批年轻才俊之士进条例司,王安石则举荐他当了御史中丞。然而,当王安石相继推出均输法和青苗法后,非议的人多了,他也却步了。他从怀疑进而到反对,譬如行路,王安石绝尘而去,他已看不见王安石的项背,只见身后扬起的一缕烟尘,他便与所处的群体一起指指点点。他是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向赵顼进言的,他要求赵顼废止青苗法。在这场变法与反变法的较量中,他成了王安石的对立面。
王安石写<答司马谏议书>宣告了这样一个事实:王安石胜利了。按说,此时再言废青苗法已属多余,但吕公著心里有一件放不下的事。这便是吕惠卿对他说的,条例司要驳斥韩琦,并且要镌板颁行全国。这是本朝从没有过的事,假若韩琦一怒而带甲入京清君侧,国事便不可收拾。
吕公著站了起来。长久的僵坐,使他腰酸背疼,两腿发麻。他捶了两下腰,又揉了揉腿,走到穸前,看了看已经偏西的太阳,估计已是未末申初时分。“进宫去吧!”他对自己说道。“‘一入谏诤司,鸿毛忽其身’。谁说的?好像是范仲淹。有话不说,如骨梗在喉,何如一吐而快?”
赵顼从王安石府上回到宫中,几天的焦思忧虑一扫而光,只觉得浑身轻松。他在宜圣宫和向皇后共用了午膳,稍事休息,——自然少不了与向皇后卿卿我我一番——走到殿前,站在丹墀上顾目四周,望中全是层层叠叠的殿阁宫墙,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困于牢笼的感觉。回想起上午和张若水兰元振去王安石家,在端礼街徒步行走,身体是自由的,心也是自由的,这种感觉真比乘辇要强得多。不过白龙鱼服可一而不可再,被言官知道了还不闹翻了天?他只能在皇帝所允许的范围内活动,于是他想到了金明池,想到了每年三月初一金明池开池的盛况,并且,二十年前仁宗皇帝在金明池习水战的景况也在脑中渐渐浮现出来。那种百舸争逐,飞矢满空,号炮连发,人声鼎沸的场面真叫人热血沸腾。不过那时赵顼只得六岁,还只知道热闹好玩。现在长大了当了皇帝了,知道在金明池内习水战近乎儿戏,但登上龙舟在金明池里游弋,这可比在宫苑里攀花折柳有趣得多。这时向皇后正站在赵顼身侧,她的目光追随着赵顼的目光四处游弋,揣摸着赵顼的思维和所以欢乐与忧虑。赵顼对向皇后说道:“朕有意临幸金明池,皇后意下如何?”向皇后未语先浅浅一笑,然后说道:“太皇太后和太后如在金明池登上龙舟一游,一定乐开了怀。”赵顼握住向皇后的手,又在向皇后手上轻轻拍了两拍,对陪侍的张若水说道:“差人去金明池看看,朕要临幸金明池,登龙舟观竞标。”
张若水说道:“遵旨。”张若水迟疑了一下,说道:“今年金明池开池……”他原本是要说今年金明池开池已过了,觉得不妥,忙改口说道,“据说金明池龙舟自太宗登过,有近百年没用了,船板多有朽腐,修复恐需时日。”
赵顼说道:“那就传旨,着即修复!”完了又补充一句,“越快越好!”
张若水忙躬身说道:“遵旨。”
正在这时,一个小黄门匆匆跑来,跪倒奏道:“御史中丞吕大人入宫见驾,正在西上閤门候旨。”赵顼说道:“传旨,宣吕中丞崇政殿见驾。”说毕,看了向皇后一眼,说道,“不知又有何急事。”遂又吩咐:“侍候更衣。”御史中丞入宫,皇帝是要冠履相见的。
吕公著心情沉重,神色肃然。在向赵顼行过常礼后,没有立刻启奏,仿佛是要使崇政殿里的空气先冷凝起来,以增加他即将吐出的语言的份量。比较起来,赵顼的心情却是轻松愉快,他面带笑容问吕公著:“中丞此时进宫,有何急事?”
吕公著躬身作了个揖,徐徐的一字一顿的说道:“祖宗承五季之乱,法度草创,固亦未尽及古,至于临下以简,御众以宽,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则汉、唐之盛无以加也。是以有国百年,民心欣戴,虽凶年饥岁,流离至死,而无有背叛之心者,良以仁恩厚泽足以深结之也。惟是日有既久,事或有弊,此陛下所以临朝奋然,思欲惩革。”这是吕公著和司马光不同的地方。司马光要一切遵循祖宗旧制,说是“三代之法可以传至万世”。吕公著则承认“日有既久,事或有弊”。所以,吕公著在最初是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吕公著说到这里停了一停,一来是要看看赵顼对他的话是否重视,二来在说到实质性问题前的停顿,可以加重他的说话的份量。吕公著见赵顼正注意的听着,接着说道,“然而设施措置未得其术,是以内外乖离,人人危惧。而今众口谔谔者,青苗法也,臣深为陛下忧。”
赵顼听吕公著这一说,慢慢起身离座,在殿内缓缓踱着。吕公著见赵顼离座,忙躬身肃立。赵顼说道:“朕已遣两中使亲问民间,都说青苗法甚便。”赵顼没有面对吕公著说这两句话,他的声音在高大宏深崇政殿里回旋,在墙壁、在藻井上碰撞之后,听起来便成了“甚便、甚便、甚便……”
吕公著说道:“韩琦三朝宰相,所言不信,而信二宦者?臣闻京畿便有按户等抑配。”吕公著的话追逐着赵顼的话,赵顼语音清亮,吕公著的语音略显重浊。两种声音又互相撞击,于是人们又听到一叠声“抑配、抑配、抑配……”。
赵顼没有立刻回答,继续踱着步。吕公著接着说道:“伏望陛下仰思先烈,俯察物情,凡所施为,务在仁厚。言乎财利,于事为轻;天下民心,得失为重。不罢财利,而失天下民心,恐非策之得者,望陛下深思。”
赵顼踱到吕公著面前,停了下来。他看着吕公著,缓缓问道:“不计财利,何以充府库?府库不充,何以增国力?国力不振,何以济困穷、御外患?”
吕公著答道:“陛下临政,贵乎修德显仁。任天下之群才,收天下之公议,尧、舜、三王之治,自然指期而至,又何愁国力不振?韩琦之言,‘陛下躬行节俭以先天下,自然国用不乏’,臣以为此乃至论,何必恂一士之曲议,贻黎元之患?”
赵顼自然知道,吕公著所谓的“一士”,是说王安石。凭心而论,吕公著这番话是温和的,他甚至都没有直接点王安石的名,他不愿意太伤及老朋友。赵顼如果是在昨天听这一番话,他一定会说“此言甚是”;今天,在听吕惠卿详析了韩琦之言、又去了王安石府上之后,再听这一番话,他不以为然了。况且,韩琦说的“陛下躬行节俭以先天下,自然国用不乏”这句话,他也已不以为是。他说道:“朕登极之初,曾下旨由司马光领裁减司,按庆历旧例,裁减宫中一行支费。”赵顼看着吕公著,已是双目炯炯。“朕出宫人三十五人,只选进秀女五人。宫中支费均按常例,平时甚少打赏。中丞是否以为朕为太皇太后和太后建了庆寿、宝慈两宫,朕这皇帝便太奢糜了吗?”
吕公著连忙打恭说道:“臣不敢,臣非此意,臣只是泛泛而论。”
赵顼说道:“要朕躬行节俭以先天下,此话愿本不错,真是老成谋国之言。中丞是否想过,宗室人口日增,支费浩繁,如何减省?朝野之臣比之庆历之时又增了多少?又将如何裁员减俸?熙宁元年曾公亮曾奏,河朔灾伤,国用不足,乞亲郊时两府不赐金帛。朕虑及大臣会说朕寡恩,仍然赏赐了。中丞是否愿意为朕举荐一人重领裁减司?”
这是在赵顼心中压抑已久的话,也是除王安石外少有人能理解的话。说到这里赵顼有点激动,他端坐在龙床上,俯视着吕公著。吕公著并没有想到赵顼会讲出这样一番话,他很难回答,额上渐渐沁出汗来。赵顼接着说道:“其实裁减也是讲利。兴利则背言利之臣之骂名,减利则拥节俭之美名,公道乎?倡尚德之风何必黜兴利之臣?以德治国兼之以利富国,可乎?”
吕公著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富国与治国并无二致,诱之以利则德丧,臣以为不可。”吕公著没有再就这一问题说下去,他不想现再多说了,他觉得今天不是来从容论政的,他换了一个话题,直截了当的问赵顼:“陛下可知条例司疏驳韩琦一事?”
见赵顼没有作答,吕公著又追问了一句:“陛下可知条例司欲镌板?”
见赵顼愕然而盯着自己,吕公著说道:“今藩镇大臣如此论列而遭挫辱,若在唐末、五代之际,必有兴晋阳之师以除君侧之恶者,望陛下三思。”
赵顼一听此言,吃了一惊。他“霍”的站了起来,问道:“卿这是何言?”
吕公著说道:“朝庭行青苗法,失天下心,今又不当挫辱大臣。若韩琦下应人心如赵鞅举甲,以除君侧之恶,不知陛下何以待之?”
赵顼目光炯炯,注视着吕公著。吕公著躬身立着,坦然受着赵顼灼热的目光。赵顼的面色渐渐苍白,呼吸也见粗重。少顷,赵顼深吸了一口气,对吕公著厉声说道:“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