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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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司马光拒进枢密院

王安石在书房中写《答司马谏议书》时,司马光正在家中留青轩内款待一位远来的朋友,此人姓邵名伯温,字子文,洛阳人,父名邵雍,一生未入仕,却又是远近闻名,与富弼、文彦博均熟识。司马光原本与邵雍交厚,后与邵伯温结交,对邵雍言必称先生,也算是屈名降辈了。邵伯温此来,自然便成了司马光的上宾。范镇也在座,三人杯酒言欢。

今天司马光的兴致很好。有朋自远方来,固是一乐,自韩琦上了言青苗法不便的折子以来,虽只几天,朝中的变化也令他心喜。赵顼要废青苗法,王安石告病求退,而且由他司马光草诏批答。落井下石、火上浇油、伤口撒盐之类事,为君子所不取,司马光草诏,是为皇上立言,他以堂皇之言痛责了王安石,这所下之石、所浇之油、所撒之盐便成了皇家之物。而且自从他三封信劝说王安石,这信又在朝野广为传抄,使他成了反对新法的领军人物,在一部份老臣中交口称赞。接着和李常相继入宫见驾,劝赵顼不要屑屑然于均输、青苗。他所掀起的急浪一波接着一波的向着赵顼和王安石拍击,只要王安石因此而退出中书,便可以尽废新法,重袭祖宗旧法。离这个目标不远了,今早有内侍传来消息,赵顼已决定晋升司马光之职,日内便会下旨。诸事适心,自然要借邵伯温远来之机,小饮几杯,以畅胸怀了。

正值春事方欣,轩内春暖风和,这风吹到身上,只觉得浑身痒酥酥的,催生着一种活力,连思维也变得敏捷起来。园内两株梅树固已青梅如豆,轩东去年新栽的几株杏树,花正开得浓艳,招引得蜂忙蝶乱。有几只蜜蜂飞进了轩内,发出一片嗡嗡声,似在劝诫司马光,莫辜负了春光,又仿佛要参予他们的议论,这嗡嗡声便带了点喜气。

范镇看着来去飞舞的蜜蜂,又瞥了一眼轩外的杏花,不觉有点陶醉。他一口干了杯中酒,笑对司马光说道:“王安石离开中书,皇上便要请君实兄参政了。拨乱救正,就全在君实兄,我等拭目以待吧!”

司马光拈须笑道:“景仁兄说笑了。若论治国,还须请文彦博、韩琦和欧阳修一干老臣,光有何德能,敢当此任?”

邵伯温说道:“景仁兄言之有理,也是天下士子所愿,伯温自洛至汴,一路所闻,皆以君实兄所言为言,绳错纠谬,非君实兄莫属。”

司马光侧过脸来对邵伯温说道:“子文謬赞了,不知令尊对朝政有何高见。”

邵伯温说道:“弟行前曾问家严,说是山野之人何敢妄论朝政,只要君实在朝,何惧天塌?以弟愚见,君实兄当仁不让,何必客气?”

范镇说道:“君实是众望所归,入中书参政,也不过是一纸诏书的事,我估计就在这早晚了。”

一只蜜蜂飞近邵伯温,在他的耳边嗡嗡了一阵,邵伯温用手挥了两挥,蜜蜂飞走了,兜了一圈又飞了回来,邵伯温只得站起来用衣袖连挥几挥,蜜蜂终于飞出轩外去了。他端起酒杯,向司马光和范镇一举,喝了一口酒,先轻叹一声,然后才说道:“熙宁元年冬,我正走在洛阳天津桥上,忽听到杜鹃的啼声,不久得报,说是王安石进中书省了。洛阳本无杜鹃,世道不宁,方出此妖异之事。”

范镇问道:“如何杜鹃叫了便是世道不宁了?”

邵伯温说道:“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天下将乱,地气则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气至矣,杜鹃所以早鸣。按说,王安石的文学操守,本与君实兄在伯仲间,一忠一奸,两下相差就不可以道里计了。朝庭用安石为相,天下自此多事矣!”说完连连摇头叹息。

邵伯温的不经之言,司马光自然不会相信,不过他不会扫了邵伯温的兴头。他笑问邵伯温:“果如景仁兄所言,子文可愿入仕?”

邵伯温说道:“家严曾戒伯温,务必以君实之言为言,以君实之事为事。君实但有所命,伯温敢不乐从!”

范镇说道:“子文之言有理,我等自以君实兄马首是瞻。有君实兄力荐,子文何愁不得美官?”

邵伯温在座上向司马光和范镇一揖,对范镇说道:“还请景仁兄提携。”

范镇笑道:“这个自然。”

三人举杯喝酒。稍顷,邵伯温忽然“哈”的一笑,问司马光:“君实可知何以称王安石为拗相公?”

司马光边给邵伯温和范镇斟酒边笑道:“你问我算是问对了人,有两件事可说明王安石性子拗得可以。一件是当年在群牧司中事,我与安石同为群牧司判官,包拯为群牧使。包拯为人甚是清严,御下却也甚宽。正当群牧司中牡丹盛开,包拯一时高兴,置酒赏花,也算是风雅之事。长官治宴,属员自然奉命,因此席中甚是欢洽。我素不喜酒,当不得包拯相劝,也勉强喝了几杯。安石固不喜酒,却是终席不饮,别说别人相劝,便是包拯也不能强。第二件是王安石提点在京刑狱时的争刑名不当,仁宗已下诏免于处分,只要他去上閤门谢罪。可他偏就是不去谢罪,当时朋友相劝,不过就是叩一个头,有何关碍?终也没有能劝转他。前些时皇上曾问我安石如何,我说,‘说安石为奸邪,则毁之太过,但执拗而不晓事耳’!”

邵伯温说道:“君实之言,我可有点不懂了。安石固然执拗,但安石文名抪于天下,如何又不晓事?”

司马光说道:“物有大小,器有厚薄,人有穷富,这是一定之理。富民兼併穷民,此乃天理。此亦是民,彼亦是民,何抑之有?逆天理而为,岂非不晓事?”

范镇说道:“君实之言,是为止理,非安石可能比。”

邵伯温端起酒杯,向司马光和范镇一举,说道:“景仁之言甚是,青苗法既罢,君实必进中书,则我等大有可为矣!请干此酒,为君实贺!”

范镇也端起酒杯站了起来,笑对司马光说道:“固当如此,君实兄不必客气,来,干了此酒!“三人同时干了杯中酒,互相照了照酒杯相视哈哈大笑。恰在这时,司马康走进轩里,递给司马光一封信,说道:“爹,这是王安石差人送来的。”司马光拆开一看,《答司马谏议书》六个字首先进入眼帘。说道:“是王安石的信,他终于答复了!”司马光双手捧着信笺,手指微微发抖。他的心里有点不安,他不知王安石将在信中说出何种言语,何种尖刻的反唇相稽。他原本希望王安石能醒悟,能接受劝告,现在似乎更希望王安石不听劝告,离开中书。他看了范镇和邵伯温一眼,范镇和邵伯温听说是王安石写来的,一齐走了过来,偏着头就在司马光手中看了下去。王安石写的是:

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辩。

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复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重,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皆不足问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庭,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任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化,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罪怨者,亦不改其度。盖度义而后动,是以不见可悔故也。

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曰今有当一切不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王安石的信并不长,司马光三人读完了,互相看了一眼,一时没有作声。他们承认,王安石的信中有一股大气,写得义正理明。王安石没有反驳司马光信中的论难,而是,仿佛是独奏心曲。司马光在给王安石信中写的诸如“忠信之士,于公当路时,虽龃龉可憎,后必徐得其力;谄谀之人,于今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公以自售者”之类言语,适见其小器。而对王安石告病折子的批答之言,更过于烟火气了。

沉默有顷,范镇说道:“此信一出,又要洛阳纸贵了。”

司马光把王安石的信掷于桌上,叹息一声,说道:“王安石回中书视事了。”停了一停,又说,“青苗法不废了。”

邵伯温说道:“未必吧?信末有‘某知罪矣’句,不是承认为政之不足吗?”

范镇说道:“君实之言甚是,信中言‘盘庚不罪怨者,亦不改其度’,是说王安石并不抱怨我等,却也不废青苗法了。”

邵伯温说道:“安石文章器识敢不佩服!只是……何妨君实兄进中书与之抗衡?”

范镇说道:“君实必能擢升之言也非空穴来风,果如子文之言,君实兄得进中书,则事并非不可为。”

此时司马光神态苍凉,意兴阑珊。他摇了摇头说道:“不废新法,光不进中书。”

范镇和邵伯温对看一眼,默然不语。

王安石的这份<答司马谏议书>,却如一盆凉水,向着原本兴高采烈,计算着如何入主朝政的三人兜头浇下,此时三人除了面面相觑,已然毫无酒兴了。

一阵风来,杏花纷纷飘落,有几片花瓣随风飘落轩中。几只蜜蜂追随着飘墜的花瓣飞舞而来,于是轩中又响起了蜜蜂的嗡嗡之声。邵伯温皱了皱眉,正欲挥起衣袖驱赶蜜蜂,司马康撩襟疾步走到正厅后廊,对留青轩里喊道:“爹,中使到了,请你到正厅听旨。”

司马光和范镇、邵伯温对看一眼,一样的心思:莫不是皇上诏书到了?这么说事还可为!司马光说道:“我去接旨,两位随后就来正厅奉茶。”

前来传旨的是张茂则,见司马光进了正厅,遂南面而立,对司马光说道:“司马光听旨。”

司马光忙北面跪下,说道:“臣司马光恭请圣安。”

张茂则念道:

陟降左右,司朕之阙者,至亲笃信之臣也,有劳可录,朕岂忘哉?右谏议大夫、翰林侍读学士司马光,政事艺文操行之美,有闻于世,简在朕心。相时明禋,庀事惟谨。进阶序爵,其往懋哉!着即任枢密院副使,钦此!

司马光现任的翰林侍读学士是正三品,枢密院副使是正二品,司马光升官了。但是,张茂则念完圣旨,司马光既不接旨,也不谢恩,只觉得心底里却有一股酸涩味直往上泛,说不出的难受。原本以为是进中书,不想却是进枢密院!

张茂则宣完旨,走上一步,扶起司马光,笑道:“司马大人,恭喜了!”司马光勉强一笑,说道:“皇上能罢制置条例司,追还各路提举官,不行青苗、助役等法,则虽不用光,光受赐亦多。”

张茂则笑道:“司马大人这话自可对皇上说去,皇上知道你未必肯受,叫我传话给你。皇上说,‘枢密乃兵事,官各有职,不当以它事为辞。’”

司马光说道:“光未受命,则仍是侍从,于事无不可言。”略停一停,见张茂则要走,说道:“张公公请小坐,吃杯茶再走。”

张茂则说道:“不啦,下次再扰吧。”

张茂则一走,范镇和邵伯温走进正厅。他们已知司马光不是进中书,而是进枢密院,心中虽不像司马光那样难受,却也颇感失望,因为这意味着一场以废止青苗法为契机的变法与反变法的较量,王安石得胜了,他司马光失败了。自然,司马光的失败便是范镇和邵伯温的失败。范镇问司马光:“君实兄真不肯受命吗?”问得小心翼翼,生怕拨动那根会引起司马光伤痛的弦。

司马光点头说道:“自当上章力辞。”

范镇说道:“枢密院使是文彦博,你去正有可为,何况枢密院和中书省不相统属,关王安石什么事?”

邵伯温把头点了两点,说道:“君实之意甚善,青苗法不废,王安石不退,君实兄何必居官蒙羞?后世之人又如何看君实?”

司马光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望着远处,又似乎什么都不看,眼光淡淡的,如在深思,又如在出神。他确实不想说什么。努力化为泡影,期望归于幻灭,还能再说些什么呢?他以不受命作抗争新法的手段,已经是最后之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