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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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吕惠卿入宫分说青苗法(2)

赵顼是微服出行的,只带了张若水和兰元振两人。因怕遇到大臣谏诤劝阻,他们悄悄的从内东门出宫,径左承天祥符门入端礼街。直到踏上街道,赵顼才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微服出宫,竟像做贼,赵顼心里暗暗好笑。随即,赵顼便感受到了微服出行的妙处:年年南郊祭天,卤薄仪仗一万多人,光是乘坐的大辇,便要六十四人推拉。车声辚辚,如在云中。即使便辇出宫,也得好几百人,清道使一过,满街岑寂。哪有现在这样自在?此刻巳时刚过,街上行人正多。但见有行色匆匆的,有悠闲从容的,有倚门卖呆的,有仨俩聚谈的,或者趁货购物,或者逛街遛店。他们按各自的境遇诠释着生活,并把结论写在脸上,于是便看到了微笑、恼怒、焦躁、忧急。悠长的吆喝,放肆的嘻谑,神秘的耳语,压抑的饮泣,便是这些结论的注释。这是赵顼在深宫里无法看到的民生百态,无法感受到的城市脉搏。他浏览街景,自己也成了街景;他打量别人,别人也投来一瞥。他东张西望,脚下越来越慢,走在后面的张若水低声催促:“陛……公子好走。”

过了长庆楼酒店,行人已是摩肩接踵。穿着便衣,在前后护驾的宫庭护卫也三三两两的靠了过来。有兰元振开路,张若水殿后,四周又有护卫照应,自然不会有人挤到赵顼身上。过了上土桥,走不多路,便到了王安石府上。

兰元振见王安石家门口的系马桩上拴着几匹马,知道王安石正在家里。因见大门开着,便先走了进去。以往中使来王安石家传旨,大事张茂则亲来,小事便只遣一黄门。兰元振是崇政殿总管太监,难得外出,自然没来过王安石家,便是张若水,今天也是第一次。此时张世英正在门内,兰元振招呼一声:“劳驾通报王大人,有故人来访。”说话间,赵顼和张若水也走了进去。张世英略一打量,便知兰元振和张若水都是练家子,虽是伴当身份,气概却是不凡。中间一位,年纪二十出头,看似贵介公子,头戴幞头,身穿白绸阑衫,生得丰神毓秀,卓然鹄立。常人幞头的硬脚是向下弯的,他的幞头的硬脚却是向上翘的。再说,似这般年纪的,说到王大人,无不神态恭谨,以师事之,犹感荣宠。此人泰然恬然,神态自若中,有一种崖岸自高的风标,可见来历不凡。这是一瞬间的事,张世英忙对赵顼三人躬身一揖,说道:“请稍候。”随即几步走到王安石花厅前,说道:“相公请迎一迎,有贵客来访。”

王安石告病求退,三日没去中书。因春闱临近,王安石的弟子陆佃、龚原已来京都,和王雱、蔡卞都是才俊之士,每日里便在王安石府上谈诗论文,少不了也议议朝政。王安石倒也不觉寂寞,反有一种恬淡自适的乐趣。但毕竟青苗法将废未废,王安石自然不能释怀。这“告病求退”其实是半真半假以退为进的。待看到司马光起草的批答,心里怫然不乐。他不知是司马光草的诏,赵顼恰又未认真看过。更不知司马光如此草诏的用意,就是要他一气之下离开中书,他抗章自辩了。赵顼封还王安石的自辩折子,并由吕惠卿带来,也是一种姿态。

吕惠卿把王安石的自辩折子带回给还了王安石,王安石见赵顼在封套上写了“诏中二语,失于详阅,今览之甚愧,幸勿挂怀”四句话,见皇上认错陪情,心里也就释然。吕惠卿自觉今日进宫陛见,是平生一大得意事,见陆佃、龚原、蔡卞和王雱都在,越发卖弄,便把和赵顼奏对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吕惠卿说到赵顼称赞王安石的诗,说“还是安石知朕”时,王安石不觉拈须微笑;吕惠卿说到如何眨抑司马光时,王安石连说“吉甫何必如此,吉甫何必如此?”最后听到赵顼说了“朕意已定,青苗法不能废”时,压在众人心上一块石头终于搬开,王安石也暗暗吁了一口气。王雱见吕惠卿奏对明敏,言词便给,柝理中带褒眨,明褒自己的爹爹,实有与山俱高之意,心想:“吕惠卿真是个人物。”又想青苗法如此难行,往后还不知有多少人反对。如何能堵住众口?王雱忽然冒出一人念头,遂说道:“爹爹,依儿子之见,只须把韩琦、欧阳修人头悬于国门,何愁新法不行!”

王安石说道:“雱儿此言不妥。我不是商鞅,当今皇上也不是秦孝公。”停了一停,又说,“商鞅生在此时,也未必会取韩琦、欧阳修的人头。”

刚说到这里,便听张世英传话王安石出迎。

王安石走出正厅,一眼便见赵顼和张若水、兰元振缓步行来,连忙叫随后而出的吕惠卿等人回避,自己急行几步,迎上赵顼,躬身行礼。赵顼笑道:“朕今天做不速之客了,不要多礼,快起来。”接着,王安石又和张若水、兰元振相互一揖,然后同到正厅。

赵顼面南落座,又赐王安石坐。赵顼笑问王安石:“参政家居可安乐?朕闻参政偶染贵恙,可已痊愈?”

王安石连忙起身谢过,说道:“采薪之疾,不足以劳圣虑。已经痊愈了。”

下人奉茶,张若水在门口接过,转递赵顼,赵顼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末,却没有喝。他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对王安石说道:“中书事繁,不能久耽,还请早日赴省视事。”

王安石说道:“臣以薄材,过尸荣禄,终非朽质之所能副称。唯求乞一大郡,以尽犬马之力,伏望陛下恩准。”

赵顼说道:“参政之言差矣!朕与卿相知,近世以来所未有。所以为君臣者,形而已,形固不足累也;然君臣之义,固重于朋友。若朋友要约勤勤如此,亦宜少屈;朕既与卿为君臣,安得不为朕少屈!”

赵顼此话,可谓推心置腹。王安石连忙离座躬身说道:“许国而忘身,此乃大臣本分,况陛下知遇恩重?然……”

赵顼没有让王安石说下去,他摆了摆手说道:“朕今已知青苗法不能废,此事到此为止。”说到这里,赵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因见杯沿不甚平,细看釉面竟有一些小颗粒状凸起,知是寻常瓷器店里卖的粗货。遂笑道:“久闻安石清介自守,果然如此。”接着转脸对兰元振说道:“赐王安石一套汝窑烧制的茶具,回宫后送来。”边说着边站了起来。王安石连忙起身躬送,张若水闻知赵顼要走,连忙过来护驾。

因王安石已答应回中书视事,赵顼这几天揣着的满腹心事已化为乌有,不觉胸怀大畅。赵顼走到前面庭院,见整个前庭倒也不小,别无花卉装点,只老槐树黝黑的虬枝上刚从混沌中穿出的新叶,竟有着说不出的青、清、嫩、鲜,令人爽目怡情。赵顼对张若水说道:“今年洛阳上贡的牡丹到后,给王参政送几盆来。”张若水连称“遵旨”。赵顼像是不经意的问王安石:“你以为司马光如何,可否大用?”

王安石沉呤一会,答道:“司马光外托劘上之名,内怀附下之实,所言尽害政之事,所与尽害政之人,如欲置之左右,使预国政,是为异论者立赤帜,只怕不妥。”

赵顼听了,点头不语。走了几步,说道:“朕意欲让司马光任枢密院副使,领兵事。”

王安石不觉一愣,他下意识的看了赵顼一眼,赵顼的脸上,浮着坦诚的笑。王安石的心里忽然有点紧张,他明白,赵顼要用司马光,他不能再告病了!

赵顼又问:“今年春闱将开,主考之人不改了吧?”

王安石说道:“陛下原定之人甚妥,不必更换了。”

边走边谈,不觉已到门口,王安石恭送赵顼出了大门,目送赵顼一行人出了巷子,转身回到正厅。这时,吕惠卿已在正厅里等候。吕惠卿开口便问王安石:“大人何时回中书视事?”

王安石微微一笑。他知道眼前的这群人个个聪明绝顶,自然用不着解说赵顼的来意。他说:“也就这一、二天中吧。”

吕惠卿问道:“韩琦的上书要不要疏驳?”

王安石说道:“自然要疏驳的。”

吕惠卿说道:“大人,以我之见,对韩琦的疏驳宜镌版印发全国,为敢沮坏青苗法者戒。”

王安石点点头说道:“也好,这件事让曾布做吧。”他看了吕惠卿一眼,接着说道:“今年春闱之事,刚才皇上也曾提起,已定由你和刘攽、李大临、苏轼主考,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新法举步维艰,真要好好选一批新进士去州、县任职!”

王安石的话,恰如在吕惠卿的心里,泼了一罐蜜。他想大笑,想雀跃,想痛饮,想……他想,他这个小土堆很快将会变成风雨兴焉的大山了!但他在脸上却不动声色,只躬身对王安石说道:“惠卿定当遵大人吩咐,为朝廷选取才俊之士。”

在座的陆佃、龚原、蔡卞三人相对一笑,又齐向吕惠卿道贺。吕惠卿连称“不敢”。

王安石对吕惠卿说道:“州、县行青苗法,有违条例的,由条例司行文,责成各路提举官详察。免役法已在两浙、京东路试行,当地称助役法,究竟有何利弊,叫各路提举官一并报中书。此事也由你酌办。”

说话间,已近午时,王安石走进书房,他还有一件事需要办。司马光已经写来了三封信,他该回信了!他吸了口略带清冷的空气,思绪变得清晰起来。他把纸铺平,提起笔来,先写下一行标题:

答司马谏议书阳光透过穸棂,在纸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印痕,仿佛便是一篇文章。王安石推开穸扇,一阵温暖的风吹了进来,而阳光也已把这墨迹未干的六个字,映得闪闪发光。王安石略一思索,提起笔来,一挥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