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水和兰元振回到宫中时,天已傍晚。遂向赵顼奏说,青苗法民皆称便,没有抑配。因张若水和兰元振是赵顼的心腹中使,他们的话自然可信,于是,在青苗法废还是不废上,赵顼又偏向了不废。好在废止青苗法一事,中书尚未议定,只要王安石回中书视事,这场风波便可归于平静,只不知王安石是否肯回中书。但想到韩琦上书所言,不会无中生有,心里仍有一个疙瘩。
第二天早晨,赵顼用了点早膳,便去延福殿。
延福殿在延和殿东,前面是崇徽殿,东面是延庆殿,北面是滋福殿。因是内殿,殿前并不空旷,却有一方绿茵,上面栽着些茶花、月季之类花卉。目下月季花红苞乍破,翠萼始展,正在摇茎弄芳;茶花却已是花稀叶密,美人迟暮。中间有一个用太湖石砌的假山,虽不巍峨,却也玲珑。赵顼在绿茵上的卵石甬道上缓缓踱着,理还乱的思绪,依然萦绕在青苗法上。自韩琦上书到现在,才两天多一点,赵顼已显见憔悴了。
张茂则来到赵顼面前,躬身启奏:“通进银台司送进王安石的奏事折子,敬呈皇上。”
这是王安石的自辩折子,赵顼一愣,看了几行,对张茂则说道:“朕不看了,封还!”接着又说:“封好后放在御案上,朕要写几句话。”
张茂则躬身称是,又奏道:“吕惠卿入宫见驾。现在西上閤门候旨。”赵顼听到“吕惠卿”这三个字,混沌无绪的脑海里,如有一道亮光闪过,忙说:“快宣。”
吕惠卿入宫面君,疏驳韩琦所言,也是吕惠卿的得意之举。吕惠卿官只得七品,而与三朝宰相,官居一品,现为一路藩镇的韩琦论是非,这是一得意;寻常朝臣,只能在文德殿、紫宸殿朝会时奏事,入宫陛见,至多也不过到垂拱殿、崇政殿,只有执政和翰林学士才能进内殿。今天他吕惠卿进内殿议事了,这是二得意。更令吕惠卿没有想到的是,赵顼不是坐在延福殿的龙床上,而是在延福殿前的草坪上召见,他吕惠卿便在略带湿润的卵石甬道上亦步亦趋,这是辅相伴君的格式。此刻,他是心花怒放又小心翼翼。赵顼则大有见吕惠卿如见王安石之感,再说,殿外新绿怡人,宿露未干,空气明净温润,使人心舒目朗,君臣言事,可以不拘一格。
吕惠卿行了常礼,赵顼说道:“近日大臣奏事,多言青苗法不便。韩琦言事,谅是实情。卿职在条例司,青苗法实出卿手,何以实情与初衷相违若此!”
吕惠卿说道:“条例司行青苗法,乃富民强国之举,所列条款,皆反复审议,实为良法。所谓物议汹汹,其实言青苗法便者众,言不便者寡。言青苗法不便者,乃流俗沮法之论。陛下以为与初衷相违,以臣观之,亦非法之弊。”
赵顼说道:“朕遣中使亲问民间,皆云甚便。然韩琦所言,朕终不能释怀。”
吕惠卿说道:“臣请为陛下释之。韩琦乃我朝重臣,忠直可敬。果如所言,取息三分、具保放钱、按户等抑配,均乃州、县官吏所为,与法何干?陛下曾下诏切责,州、县官吏不能上体圣意,下恤民心,或大言炎炎而不明细务,或以诗酒风流自许,以致荒怠政务。借以时日,青苗法显效,流俗辈自当箝口,臣以为陛下不必过虑。”
赵顼说道:“韩琦虑之甚深,将来行刑督责,同保均陪之患,只怕难免。”
吕惠卿说道:“举一法而行天下,法尽善而行不能尽美,此亦常情,非独青苗法。条例司可行文各路提举,申以陛下爱民之心,则陛下所虑,或可能免。”
赵顼说道:“韩琦要朕躬行节俭以先天下,”赵顼苦笑一声,接着说,“说朕躬行节俭,自然国用不乏,则不必使兴利之臣。此话又从何说起?”
吕惠卿说道:“此话别人能说,韩琦不能说。”
赵顼问道:“这是何故?”
吕惠卿说道:“韩琦在家乡建昼锦堂,穷极奢华,故不能责君王。况陛下登极以来,敦本抑末,节用谨度。安石曾携弟子去丽景门外宜春苑,因见亭台倾圮,池沼壅塞,花木芜颓,曾感慨赋诗。”
赵顼听说王安石写了诗,来了兴头,忙问道:“王安石写诗了吗?写的什么,你可记得?说给朕听。”
吕惠卿说道:“臣遵旨。”接着曼声吟道:
宜春旧台沼,日暮一登临。解带行苍藓,移鞍坐绿阴。
树疏啼鸟远,水静落花深。无复增修事,君王惜费金。
吕惠卿吟罢,问赵顼:“陛下以为安石此诗如何?”
赵顼说道:“朕本以为王安石进了中书,便没了诗思,想不到写出如此好诗。‘无复增修事,君王惜费金’,真是不错,还是安石知朕。当年汉文帝欲作露台,需费百金。文帝尝言,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更作露台?朕不能不如文帝。”
吕惠卿说道:“臣以为先皇真宗东封、西祀、建玉庆昭应宫,哪一样都抵如今一年之费。宜春苑是东御花苑,陛下尚不肯费金修缮,可谓节俭之极。”说到这里,吕惠卿话头一转,“况陛下登极之初,曾命司马光领裁减司,以庆历二年的国用为准,详议削减,司马光数天后缴旨,不能领命。是无忠勤忧国之心?是文学之士不足以理政?”吕惠卿停了一停,似乎在等赵顼的反应。他素恨司马光和苏轼,此时说了司马光的不是,心里颇感痛快。吕惠卿接着说道,“陛下本非冶游宴乐之君,宫庭之费,能省多少?给辽国、西夏的岁赐能减吗?”
吕惠卿这话切中赵顼心病,心中顿时泛起一股苦涩之味,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只听吕惠卿说道。“条例司应陛下之命,行富民强国之事,流俗辈鄙之曰‘兴利之臣,管、商之术’,臣以为王安石王大人有三句话甚为有理。‘夫聚天下之众者莫如财,治天下之财者莫如法,守天下之法者莫如吏。’以臣观之,不兴利,何以兴国?管、商之术有何不可?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候,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莫知之也?’韩琦、司马光辈没读过《论语》吗?”
此时,张茂则走了过来,手上捧着奏折,躬身启奏道:“通进银台司送进北京监当官唐坰和宁州通判邓绾上书,请陛下御览。”赵顼从张茂则手中取过唐坰和邓绾上书,打开略看了看,又合上了。他举头向天,太阳刚从东面延庆殿的屋脊露出,洒下一片温暖的光芒;高不可测的苍穹上,几片浮云聚散不定。他把手放在额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脸对吕惠卿说道:“圣人之教不可忘,朕意已定,青苗法不能废。”停了一停,又说:“朕当熟思,你先告退吧。王安石的自辩折子朕封还了,不再另遣中使,由你带去吧。”
吕惠卿遵旨带回王安石的自辩折子,谁知刚出左掖门,迎面遇见吕公著,吕惠卿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对吕公著躬身一揖,笑道:“中丞大人一向可好?”
吕公著本看不惯吕惠卿轻狂张扬的样子,因扑面遇见,吕惠卿又先打了招呼,又见吕惠卿满面春风的从宫中出来,不知与皇上说了些什么,也就敷衍了一句:“是吉甫啊,入宫见驾的吗?”
吕惠卿要的就是吕公著的这句问话,忙说道:“还不是为了韩琦上书的事?皇上宣下官进宫,就是说如何疏驳的事。”
吕公著听了一怔,说道:“韩琦是社稷重臣,又是一方藩镇,还须稍存体面。”
吕惠卿笑道:“何为体面?莫非怕他兴晋阳之甲吗?”说完轻轻一笑,扬长而去。吕公著盯着吕惠卿的背影发了一阵呆。
不说吕惠卿给吕公著安了一个坎子,且说张茂则送给赵顼的两份奏折。唐坰是北京监当官,也就是韩琦的下属。他多才善辩,韩琦十分赏识。韩琦上书言青苗法不便之时,唐坰就在旁边。隔不几天,唐坰也上书了,他上书却说青苗法是“不世之良法”。并说,“青苗不行,宜斩大臣异议如韩琦者一、二人。”邓绾上书则说,“陛下得伊、吕之佐,作青苗、免役钱等法,百姓无不歌舞圣泽。臣以所见宁州观之,知一路;一路观之,见天下皆然。此诚不世之良法,愿陛下坚守行之,勿移于浮议。”现在,这两份上书就放在赵顼的御案上。韩琦上书言事,掀起了议罢青苗法的风波。吕惠卿的奏对,消除了他对韩琦上书的最后一点疑惑。恰在其时,唐坰和邓绾相隔千里而同时上书,使他原来的不安、烦躁、忧急、惶惑之情冰消,热血又在他的胸腔里涌动,被失望所掩藏的希冀、被犹豫所迷失的追求,又被重新唤起,在他目力可及的前方熠熠发光。尽管他并不以为唐坰之言可取。“斩一、二大臣”,斩谁?斩韩琦吗?万万不可。但邓绾所言,深得我心。“坚守行之,勿移于浮议”!“不错,该下决心了”,他想。现在的问题是,要请王安石回中书视事。王安石抗章自辩的折子封还了,是否肯回中书?曾子曰:“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想到这里,对陪侍的张若水说道:“准备一下,朕要去王安石府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