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禧和李舜举奉旨去延州议边,延州钟谔奉旨赴汴梁入对,他们并没有在路上相遇。
钟谔这是第一次入宫见驾,这也是边臣的殊荣,所谓“君王一顾重,壮士百死轻”,钟谔此刻的心情激动又昂扬,恨不得立时便把一腔热血洒在疆场上。他站在崇政殿前抖落一身征尘,然后大步进殿向赵顼行君臣大礼,赵顼说一声“免礼,平身”,君臣俩互相作了短暂的打量。赵顼已经三十五岁,做了一十五年的皇帝,所谓威仪棣棣,令人不敢仰望。而钟谔在赵顼的眼里,果然与朝中百官不同。首先,钟谔的脸色经边塞风沙的打磨和霜雪的侵凌,已成了古铜色,给人一种拙朴狂悍的感觉。便是进殿时的容姿步履,也与朝臣的撩衣蹑步、诚惶诚恐大异其趣。赵顼心里先赞一声:“真乃守边大将也!”他问钟谔:“延州至京,间关千里,可知朕何以召卿回京?”
钟谔答道:“臣奉旨率兵西讨,颇知西夏虚实,如今边事未宁,陛下召臣,或有顾问之意?”
赵顼微微含笑,又问道:“卿既得银、夏、宥三州,自无弃置之理,可知何以守备?”
钟谔说道:“以臣之见,仅此三州何足道?横山延袤千里,多马宜稼,人物劲悍善战,且有盐铁之利,夏人持以为生;其城垒皆控险而筑,足以守御。今之兴功,当自银州始,其次迁宥州于乌延,又其次修夏州,三郡鼎峙,则横山之地已囊括其中。又其次修盐州,则横山强兵、战马、山泽之利,尽归中国,其势居高俯视兴、灵,可以直覆其巢穴矣!”
这是钟谔的治边方略,已经考虑久矣!此时说与赵顼,辞色既壮,其言也甚辩。由他勾勒出的这幅边疆守备图,对于一心建立边勋的赵顼来说,确实具有极强的吸引力,也颇有点为其激动。赵顼说道:“卿之意甚善,边将皆如卿,何愁西夏不平!”
赵顼的安抚奖掖,使钟谔激动不已,他跪倒在地,叩头说道:“臣甘愿尽死力以效陛下。”
入对称旨,钟谔激动又得意,仿佛京师的风物也格外的美好。他并没有马上回延州,倒不是被京师的氤氲之气香甜之风所陶醉,久在边庭,难得来一次京城,执政大臣、上司同僚还能不去拜访拜访?钟谔此来早有准备,光是地方土特产、希罕物件就带了几车。人情之常,少不了的。
钟谔还在权臣中穿梭拜访时,徐禧已上表乞请钟谔速回延州。徐禧奏道:
银州虽据明堂川、无定河之会,而故城东南已为河水所吞,其西北又阻天堑,实不如永乐之形势险厄。
窃惟银、夏、宥三州陷没百年,一日兴复,于边将事功实为俊伟;但建州之始,烦费不资。若选择要会,建置堡栅,名虽非州,实有其地,旧来疆塞,乃在心腹。
已与沈括议筑砦堡各六,自永乐(堞)至长城岭置六砦,自背冈川至布娘堡置六堡。
徐禧的奏事钟谔没有看到,不知其内容。既然钦差通过皇帝要他速回延州,自然延宕不得。徐禧的奏言否定了钟谔的方略,说得也是振振有辞。赵顼不知当地的实况,不能判断孰是孰非,因徐禧是自己派去专门相度边事的,又与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沈括议过,也就准了徐禧的意见,下诏由徐禧亲率诸将往筑永乐,沈括移府并率兵为援,陕西转运判官李稷负责馈饷。
筑永乐城是沈括的主意,事先并未与钟谔议过。徐禧和李舜举到延州时,钟谔已在入京的路上。徐禧听沈括说起筑永乐城方略颇有道理,再说沈括的身份是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前已做到翰林学士、三司使,资历比徐禧老得多,徐禧便先入为主,赞同了沈括筑永乐城的方略。又听沈括说起钟谔回京入对正是向皇帝陈述治边方略,心里便不耐烦起来,他不是直接派人叫钟谔回延州,而是上表通过皇帝叫钟谔回延州。
汴梁正是菊花争奇斗艳的时候,边塞的秋气却在荒瘠的旷野上弥漫。漠漠长风卷起的黄尘遮蔽了天空,天地间变得一片浑黄。看不到一点鲜活的绿,有的是浩瀚无边的广大。可以常见游骑在驰骋,箭矢在呼啸,安堵和稼穑成了奢侈。
沈括出身在钱塘,这是一个犹如盈盈小女般娇柔明丽的地方。现在的任所延州,却有着北方大汉的旷达和强悍。长在此等地方,萦绕脑中的不会是诗而是功业。即便是诗,也是蘸着血和泪写的。沈括是在王安石二次辞相后,欲改免役法而被蔡确弹劾,先以集贤院学士知宣州,不久又以龙图阁待制知延州的。五路征讨西夏,沈括坐镇延州,由钟谔率鄜延兵入夏,攻下米脂和银、宥两州,沈括也升为龙图阁学士。原本沈、钟两人同戍延州并无不睦,想不到在经制边事上有了分岐,而此时沈括的想法已成了徐禧的方略。
徐禧此人并非从进士踏入仕途,他是由吕惠卿举荐的。吕惠卿领修撰经义局时,举荐徐禧以布衣充检讨。到赵世居一案劾查李士宁时,已是太子中允、馆阁校勘、监察御史里行了。后来又升到御史中丞,并以给事中赴延州。几年光景,徐禧俨然已是朝庭重臣。在他的眼中尚有沈括,钟谔则未必有了。文官看不起武将,这在宋朝是通病,其实是制度和待遇使然,文官的待遇比武将高得多。在边疆,也是文官领导武将。
鄜延路经略安抚司的后衙,没有了历历飘动的旌旗和挎刀拱卫的军士,安静得有点清冷。半亩大小的花园,因为少了曲溪清流,也就少了些许妩媚。亭阁与绿树相间,也显得甚为粗放。倒是离花厅不远的两株桂树,正金粟满枝。园子里和花厅中花香氤氲,令人沉醉。
此时的花厅之中,正中交椅上坐的是徐禧,李舜举坐在徐禧的下首,与徐、李二人相对而坐的是沈括和钟谔。没有人还有闻香掉文的雅兴,气氛剑拔弓张。
徐禧的神色郑重中略带矜持,傲岸而又兼有狂放。他先看了沈括一眼,然后目光转到钟谔脸上,徐徐说道:“西夏本可唾手取,迁延无功,乃将帅怯耳!本官奉旨巡边,已与沈大人议定自永乐至长城岭置六砦,自背冈川至布娘堡置六堡,为城永乐作崎角势,则虽无州之名而实有其地,犹如置利刃于西贼腹心之中矣。皇帝既已钦准,请钟将军率兵往筑永乐。”
钟谔本是鄜延路一员悍将,徐禧说将帅怯战本就不服,再说他在边关滚爬了几十年,对于周遭地理形势了如指掌。他的方略是修银、宥、夏三州而取横山之地,与徐禧方略大相径庭。听到徐禧要他率兵筑永乐城,就座中向徐禧拱了拱手,说道:“永乐城固据于腹心之地,然可筑而不可守,此实非计,请大人明察。”
徐禧面露不快之色,说道:“本官思之久矣,何谓非计?莫非钟将军不服本官节制?”
钟谔见徐禧口气不善,拿钦差身份来压他,不客气的回敬道:“于死地筑城,乃是误国,末将不敢附就。”
一股无名火从心头升起,徐禧厉声说道:“敢坏本官成事,你……你不怕死吗?”
钟谔瞋目相对,说话的声音也高了起来:“城之必败,败则死,违节制亦死,死亦何惧?死于此地,犹强于丧国辱师而沦异域!”
徐禧没有想到钟谔会不同意筑永乐城,更没有想到会和他吵得不可开交。岂止不可开交,简直是叫他下不了台。钟谔是有名的宿将,鄜延路的经略安抚副使,也不能真的把他杀了。正没做道理处,沈括说话了。
沈括先向徐禧拱手说道:“请徐大人息怒。”遂转向钟谔说道,“钟将军如何可说此等话?”
在这种场合,沈括只好先做和事佬。他并不评判谁是谁非,先请徐禧“息怒”,再“薄责”钟谔,也是要缓和一下气氛,给徐禧有台阶可下。沈括不等徐禧和钟谔作出回应,给李舜举送去一个眼风,李舜举会意,开口说道:“同为治边,何必相争?咱家肚子咕咕叫了,沈大人,这可是你招待不周啊!”
沈括和李舜举一劝一打岔,徐禧不好再发作,他也知道钟谔已不可屈,遂说道:“钟谔留守延州,本官自率诸将往筑永乐,请沈大人率兵驻米脂以为援,李稷负责馈饷。请各尽职守,违者军法从事!”
筑永乐城之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徐禧备表奏明赵顼,赵顼下诏照准。
因为徐禧亲自率人构筑,众人也还卖力,只用了十四天,永乐城已筑就。徐禧命曲珍率兵一万镇守,自己和李稷带着众将回到米脂。
永乐城离故银州治二十五里,接宥州,附横山,以无定河为裙带,已为西夏肘腋。大宋固然视为要冲,筑城据守,西夏自然也视为必争之地。因见宋国有人在此筑城,遂派了十几骑渡过无定河过来观看动静。大将曲珍欲领兵追杀,徐禧说道:“他自观看,何必杀他?本官正要彼知道此地已属我,不可生觊觎之心。”
西夏的这十几个骑兵其实是斥候,来侦查宋人动静的。宋人在银、宥、夏三州界内筑永乐城之事报到兴州,梁太后连忙召灵空大师和弟弟罔萌讹燕宁殿商议对策。永乐城对西夏的威胁是显而易见的,不只是占去了大片土地,并对灵、兴两州形成直接威胁。因此,就西夏来说,必须拔掉永乐城。眼下这三人举止从容,梁太后固然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灵空大师白发白须雍穆清宁,罔萌讹一变疾雷急风的脾性竟也稳重自若。
宫女在熏笼里添了点香,燕宁殿里香气氤氲,他们的心变得柔柔的,有了一种属于诗情画意的东西,与即将议论金戈铁马甚是不类。梁太后眼波闪动,檀口开合,问灵空:“闻得宋人城永乐,西夏无复安宁,请大师指示方略,倾国一战,在所不惜。”
灵空问罔萌讹:“侦骑探得永乐有多少宋军?”
罔萌讹说道:“徐禧已领军回米脂,只曲珍率兵一万守永乐。两地相加,大约有十万宋军。”
灵空又问:“我国可点集得多少兵甲?”
罔萌讹说道:“宋国五路征讨退兵以后,我国集二十万兵在泾原之北,以备宋人再举。以二十万对十万,谅也够了。”
灵空说道:“以二十万对彼十万,胜算只十之五、六。若再调镇守兴州的五万铁骑为前锋,胜算便有十之八、九。”
罔萌讹说道:“连御林军都调出,真可谓倾国一战矣!如何还没有十成胜算?”
灵空说道:“我军攻城之际,李宪从兰州率军驰援,钟谔从延州率军驰援,张臣矩率兵从泾原来援,我军还能有多少胜算?”
罔萌讹说道:“如此则胜负难料。”
梁太后说道:“此战胜则西夏存,败则西夏亡,大师尚有何良策?”
灵空说道:“从我军围永乐城起,宋人必送出求救文书或燃起狼烟。钟谔从延州点集人马赶到永乐,最少得三天;如等宋皇朝旨,则最少要七天。李宪从兰州赶到永乐,最少得十天,如接宋皇朝旨再发兵驰援,则最少要十五天。围城之后,撤下五万铁骑以待钟谔,梁大王在十天之内攻下永乐,则有九到十成胜算。梁大王可先遣一支轻骑奔袭绥德,宋人必分兵去救,再攻永乐,当万无一失。”
罔萌讹说道:“大师可谓算无遗策,本王即刻发兵绥德。国师可否随军?兴州铁骑,也请太后即下懿旨拨归臣弟统率。”
灵空说道:“贫僧也随军效力吧!”
梁太后说道:“当得如此,此役关乎国运,有劳大师和弟弟了。”随即看了随侍身旁的女官一言,女官会意,准备好笔墨。梁太后说道:“御林军、各路军统由梁大王提调节制,抗命者斩。朝中武将各归本部,军前效力,有退缩、怯敌者,视为****,概由梁大王军前军法从事。”女官写毕,用了御印交由罔萌讹。
灵空向着梁太后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经此一役,我国国力困敝,当修政养民。贫僧将云游四海,归无定期,仅有一言以告太后。”
梁太后说道:“请大师指教。”
灵空说道:“请太后还政于秉常,此战之后,由秉常向宋通诚议和,再请得‘岁赐’,此乃求久安之策。”
梁太后沉吟一会,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大师之言,至言也。还政秉常,此其时矣。”
望着灵空和罔萌讹离开了燕宁殿,梁太后走到殿门之外。燕宁殿是后殿,平日议政的光政殿离此尚远。但站在燕宁殿前可以看到光政殿的屋顶。秉常被囚后,梁太后暂时攝政,就在光政殿垂帘听政。灵空大和尚的话是对的,当初囚秉常,是怕他无端送地给宋,现在两国交战,不会再有不智之举,该归政了。
殿前的秋阳照在身上温暖舒适,秋风徐徐,凉爽宜人。这种既温且凉的感觉便是秋意,于是,一种幽思从梁太后的心底生起。她叹了一口气,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战,也不是因为归政之后的怅惘,而是……而是寂寂后宫,年华易逝。此时,她想了与博西同床共枕时的欢误。
米脂原本是西夏的一处砦地,宋五路征讨西夏时被钟谔夺取,隶属于延州延川县。米脂城并不大,因其周遭已是西夏之地,作为永乐城的后援,就变得重要起来。米脂必竟又是旧城,沈括又先期辟得官廨,在彼起居,自然要比在永乐城舒适得多。是以在永乐城筑好之后,徐禧便回到米脂。因为永乐城构筑顺利,诸将也还听命,徐禧感到很得意。或者说感到很快意。君命在身,权柄在握,三军之中,生杀予夺,旗麾指处,众将效命,人生至此,能不得意?少小读兵,自负胆略,恨无三尺剑耳!于今手握十万貔貅,驻节塞外,筑城开边,人生至此,能不快意?
这一天,徐禧在米脂的临时行辕内聚将论兵。徐禧居中而坐,沈括在左,李舜举在右,众将肃立两边。徐禧环顾左右,说道:“本官身膺皇命,版筑永乐,诸将用命,不日而成。此城形势险阨,进则剑指灵、兴,退则带引宥、夏。米脂以为后援,延、绥以为基本。西贼鼠辈,无能为矣!为将如此,岂不快哉!”
沈括听了微微含笑。筑永乐本是他的主意,徐禧前半段的话他是同意的。要说西夏是“鼠辈”,沈括倒真不敢小觑。但他城府很深,当面不轻易得罪人。现在徐禧正在兴头上,他自然也不会出语煞风景。沈括说道:“徐大人以治策二十四篇,得当今不次拔擢,今以朝庭重臣而以边事自任,括等敢不佩服?永乐既城,不知徐大人尚有何进取之策?”
永乐城筑好之后,下一步当如何,徐禧还真没有考虑,再说赵顼也只命他前来相度边事。见沈括问起,说道:“这个吗?诸位将军筑城辛苦,休整几天再议不迟。本官以为,西贼一日不除,我等未可安枕。诸位将军以为如何?”
徐禧书生意气,挥斥指陈,也是泛泛而言。西夏这么好灭?不安枕又如何?众将也不会把徐禧的话当真,乐得就着话意奉承两句:“徐大人之言极是,我等惟命是从。”
徐禧见众将奉承,越发有兴,正要说话,中军报道:“绥州急信,请大人过目。”说毕递给徐禧。徐禧看过,说道:“绥州被夏人所围,来信求援,此事不可延宕,众将谁愿领兵前往?”
众将正拿不定主意是去还是不去,沈括说道:“绥州被围,祇事体大,下官亲率兵一万赴援,徐大人以为如何?”
徐禧说道:“有沈大人亲往,本官尚有何虑?不知沈大人几时发兵?”
沈括说道:“明晨四更点集,五更吃饭,天亮便走。”
徐禧说道:“今晚本官稍备薄酒,以壮行色,愿得早闻好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