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驰援灵州的西夏军的统军是梁大王罔萌讹,一连五天与宋军相安无事,这不是他的性格。但他在磨脐隘领教过宋军的厉害,又有国师灵空大师反复告诫,已是不敢造次。不过此时他并没有端坐在中军帐里,他正在黄河岸边遛达――踏勘黄河水势。与他同在一起、身披大红袈裟的便是国师灵空大师。在梁大王和灵空的身后,是百名精锐骑兵担任侍卫。
灵州与黄河相距不足五十里,正是黄河北去的转折地。尽管已是深秋,黄河之水波浪浩瀚相涌击拍仍非其他江河可比。罔萌讹对灵空说道:“便从此处决堤吗?其实我军兵势既强,士气也高,足可与宋军一战,何必多此一举?”
灵空说道:“战固可胜,必多有杀伤,何如借此一河之水不战而胜?”
罔萌讹说道:“大师之言固是,本王只是担心钟谔、李宪赶到,灵州便难保全。而灵州一失,兴州也必难保,是以想早日决胜。”
灵空说道:“李宪在啰逋川,钟谔在石堡城,十天之内不能赶到。请大王调兵一万,先筑导水埧,便可决堤。鸣沙川乃宋军粮秣转运之地,大王可调三千精骑劫毁其粮秣。粮秣一毁,大水再一冲,环庆、泾原两路兵必溃。便是李宪、钟谔同来也无所懼矣!”
罔萌讹拱手称是。
这之后的第二天,夜幕降临,营帐隐之于夜色之中,白天的骚动归于安静,只有点点灯光和此起彼伏的击柝之声表明,军队仍以其固有的形式在博动。刘昌祚正打算安寝,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安,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潛伏在附近的黑暗之中,随时会向他扑来。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警觉,并已驱赶了他的睡意。他走出营帐,信步而行,站在离营帐五十余步的高阜之上,环顾四周。刘昌祚麾下的泾原兵营在高遵裕所率的环庆兵营之南,相距两里之遥。这在数十里连营之中,只是一个小小的间断。灵州和西夏兵的营盘在宋营的西边,相距十余里。这一点距离用以隔断两支随时觅机一博的军队未免太短,却偏偏相安无事了五天。毫无疑问,危机当来自于敌营。
尽管高遵裕听从范纯粹之劝前来探视过刘昌祚,也只是缓解了泾原兵中的怨恨情绪,两位统帅之间的间隙并没有消弥。因为受高遵裕节制,对于西夏兵的攻防方略,刘昌祚也无从置喙。刘昌祚已处于这样一种境地,胜则功归于高遵裕,败则罪归于他。他的谋略和见识超过高遵裕都是一种罪过、一种危险,他只有在高遵裕面前唯唯诺诺、俯首贴耳。他现在所能做的也只能是自保。
姚麟跟着走了出来。他走到刘昌祚跟前,问道:“大帅如何还不安息?”
刘昌祚说道:“睡不安枕,出帐走走。”
姚麟是刘昌祚的下属,也是生死与共的朋友。高遵裕要姚麟接替刘昌祚率领泾原兵而姚麟拒绝,这在两人的私交上又加深了一层。姚麟说道:“这夜好黑!”
这夜果然好黑,两人对面说话都看不清五官。星光被乌云所遮蔽,地上的万物都已被黑暗所呑噬。刘昌祚没有说话,却叹了一口气。
姚麟问道:“灵州攻还是不攻,大帅可知高大人之意?”
刘昌祚说道:“不知高大人如何筹画,或者自度攻不能胜,等熙河、鄜延两军吧!”
姚麟说道:“那天我本可夺门而入,偏偏高大人传话不可攻城,咳!”
刘昌祚说道:“此等话就不必说了。”
营中响起击柝之声,细听敲的却是三更。刘昌祚说道:“夜已深,回营安息吧。”
姚麟说了声“是”,刚要举步,隐隐听得远处起了一种声息,这声息又极微弱,像风之摇动林梢,勉强鼓动耳膜。稍顷,又渐渐清晰了些,像马嘶、像牛吼,又什么都不似。姚麟问:“大帅可曾听见?这是什么声音?”
刘昌祚说道:“异声迭起,定有缘故,速传令部队移营!”
刘昌祚和姚麟听到的异声便是黄河之水冲决而来的声音。这是灵空大师计算好了的,大水冲到宋营时,当在夜深人已入睡之际。此处的黄河,就其水势和水量比下游相差甚多,淹及宋营,深处也不过及胸。刘昌祚率的泾原兵见机得早,几乎没有什么损失,高遵裕率的环庆兵就被水淹惨了,粮秣辎重全部冲毁不说,连营帐衣物都未能带出。乱到天明,已经退兵五十里。刘昌祚自率一万精兵殿后,以防西夏兵袭击,命姚麟去向高遵裕道乏问安。
姚麟来到高遵裕军中,高遵裕坐在帐中生着闷气。姚麟见高遵裕衣冠不正已无往日威势,两旁站着的将军们一个个盔甲不全无精打采,自己却是衣冠齐整盔甲鲜明,反有点不好意思。姚麟向高遵裕躬身行了礼,禀道:“给大帅请安。刘大人昨夜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伤了腿,现在正着人抬着布防,以备不测,叫末将多多拜上。”说着话又行了个礼。
此时的高遵裕虽然迭遭意外,心中那股无名火一窜一窜的直向上冒,也不好再挑刘昌祚的剌了,只鼻子里“哼”了一声。恰在此时,中军报说总兵侍禁鲁福、彭孙两人要见大帅。这两人是负责押运粮草的,现在进帐,必有要事。高遵裕吩咐:“传他们进帐。”
随着中军一声吆喝:“大帅有令,传鲁福、彭孙两位大人进帐!”
鲁福、彭孙两人快步走进帐来,向高遵裕行礼。众人见他们不只衣冠不正,身上还有血迹,便知不妙。只听鲁福说道:“末将等押粮至鸣沙川,遇西夏兵劫粮,末将等死战得脱,粮秣器具均已被劫,特向大帅请罪。”
高遵裕军中存粮本已不多,加之被水一冲,已然颗粒无存,行将饿饭,本指望鲁福和彭孙早日把粮运到,再整旗鼓,谁知竟被西夏兵劫去。这几万兵卒没有饭吃,还不生出事来?高遵裕气怒交加,喝一声:“来人,把鲁福和彭孙推出去……”斩字没有说出口,叹一口气,挥挥手,叫把鲁、彭两人放了。随即传令:“众将回所部打点,班师!”
高遵裕和刘昌祚回兵后不久,钟谔至夏州索家坪,粮草接继不上,又天降大雪,士兵冻、饿交加,纷纷溃散。出境九万三千人,回归者才三万人。李宪进兵天都山下,焚夏人南牟内殿及馆库,闻四路皆已回兵,也就班师。这场战争从元丰四年八月起,历时三个月,到十一月结束。大宋以强凌弱,竟然没有取胜。确切的说,是没有攻下灵、兴两州,不能如初意,或者叫“出师无功”。就处分而言,倒是高遵裕最重,降为郢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刘昌祚为永兴军钤辖,钟谔以取米脂升官,李宪是收复土地赏银、绢各二千。而李宪又一表乞再举兵伐西夏。
紫宸殿里,赵顼面对辅臣,好一阵的沉默。回想进兵之时,汴梁正值秋风徐徐,明月圆好。赵顼意气风发,其志也飞扬。现在时值隆冬,已然意气不再,彤云密布于脸上了。
此时,李宪官居泾原、熙河、兰会经略安抚制置使,为赵顼在边将中的第一信臣。上表“乞再举兵伐夏”,已是朝野皆知。文彦博的奏疏刚由通进银台司送到,赵顼遍示辅臣后,就搁在御案之上。
文彦博的话说得很是委婉,他先肯定征西夏是“夏人昏乱,自致天讨”。即便像文彦博这样的三代重臣,上表时门面话也不得不讲,西征之事即便不同意也是不便反对的。说“战功之多,近世未有”,倒也还是事实。钟谔每攻必克,下米脂,收银、夏、宥州,这比范仲淹、韩琦戍边时强多了。之所以“无功而返”,不是打不过西夏,而是粮秣不继,自己内部乱了阵脚。此等话赵顼听来,心里也似乎多了点慰藉。最后表示为再举兵而忧,也就不那么剌耳了。
文彦博既不是公开反对再对西夏举兵,赵顼的“平夏”这一念头依然挥之不去,他想再听听辅臣们的意见。赵顼嘴唇开合,出语问道:“再举伐夏之事,众卿以为如何?”赵顼的语音不如往日清亮,也没有了往日的急迫和决断。透过冷凝的空气,不免就有点滞重。这声音与其说是在敲击辅臣的耳膜,不如说是敲击辅臣的心弦。
此时官制已改,躬身立于龙床之前的辅臣,王珪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确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知定州章惇新从定州召回,为门下侍郎。参知政事张璪为中书侍郎。翰林学士蒲宗孟为尚书左丞。翰林学士王安礼为尚书右丞。朝中事无大小,由中书省取旨,门下省复奏,尚书省施行,已不是由宰相一言而决了。孙固知枢密院事,吕公著因反对西征,以屡谏不听乞求外放,恰好章惇从定州回,便上表代章惇守定州。
王珪以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仍是首相身份。皇上设问,按例首答。他环顾众人一眼,走上一步奏道:“举兵所患者,费用不足。今朝庭已捐钱钞五百万缗,以供军食则有余矣。”王珪揣测赵顼之意,仍然主张征讨。
王安礼接着王珪的话头奏道:“钞必变为钱然后购买粮秣方可为用,若按李宪之意,距出征只两月,如何来得及?”
王安礼对王珪所言提出责疑,并未就举不举兵作正面回答。赵顼听了,甚为不喜。说道:“李宪说已有备,彼一宦者能如此,卿等独不如乎?唐平淮蔡,唯裴度谋议与主同,今此议不出公卿而出阉寺,朕甚耻之!”
赵顼是在责备辅臣,而且话说得不大好听。王安礼躬身行了一礼,奏道:“淮西,三州耳,有裴度之谋,李光颜、李愬之将,引天下之兵力经一年而后定。今西夏之强非淮蔡可比,李宪之才亦不能与裴度并论,诸将又无光颜、愬辈之勇,臣惧无以副圣意也。”
“无以副圣意”,说白了也就是不能取胜。赵顼责备辅臣,王安礼出言辩驳,话也已说到了底。孙固没有再跟着谏争。蔡确、章惇、张璪、蒲宗孟四人见赵顼满脸的不快,如果再附和王安礼明言反对举兵,必定惹得赵顼恼怒,如果出言赞同举兵,赵顼听了固然高兴,但如此大事一味为了取悦君上,恐惹人笑。四人抱笏低头,没有作声,还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
赵顼的目光在众大臣脸上盘旋不定,王安礼抱笏挺胸,昂然受之,其他大臣一个个低着头,感受到赵顼的目光扫来时,仿佛有不可承受之重,还略弯了弯腰。“举兵”一事没有议成,赵顼只得说道:“着给事中徐禧、内侍押班李舜举赴鄜延相度边事,而后再议!卿等告退!”
王珪、孙固、章惇、张璪、蒲宗孟五人鱼贯退出,王安礼仍躬身立于当地,蔡确逡巡一会也没有就走。赵顼问王安礼:“卿尚有何事?”
王安礼说道:“臣启奏陛下,徐禧志大才疏,论兵夸夸其谈,若由彼赴边,恐误国事。”
赵顼说道:“卿之言朕知之矣。”
王安礼又说道:“陛下临御既久,圣威日跻,群臣俯伏听命。然陛下固圣,左右辅弼宜择自好之士有廉隅者居之,则朝庭尊。大臣论事苟取容悦,人主则有所不便。”王安礼的言外之意是对王珪、蔡确有所不满,却又没有明言。赵顼聪明绝顶,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了。
赵顼说道:“卿言甚是。”
蔡确和王安礼退出之后,赵顼坐在龙床之上又思忖了一会,而此时在他的脑中萦绕不息的却仍是边事。辅臣之中,反对举兵者多,赵顼自己也有点举棋不定,一切可待徐禧和李舜举相度之后再定。他忽然想起,钟谔久在边庭,熟知西夏之事,何不召他回京入对?问策边臣,不比在紫宸殿里空议论好?想到这里,赵顼就在御案之上草了一道诏书,命一内侍前赴延州宣召钟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