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军都统制正是崔进。崔进一直在蕃部跟随王韶冲锋陷阵,熙河事完,便听王韶之言,并由王韶备了一角文书,来徐州统领这三千禁军。禁军镇抚地方,地方无战事,平时也就出出操练练兵。崔进在熙河时忙得耽误了生儿子,现在儿子是有空生了,却又闲得发闷。一连下了半个月雨,崔进正在军帐内与几个下属说话解闷,听小军报说太守苏大人到,嘴里骂道:“胡说,这种鬼天气太守赶来兵营干什么?”心里却又想,“太守真来了也说不定,久闻苏轼之名,先迎了再说,料想别人也没有胆量来捣鬼。”
崔进迎到兵营大门口,见面先抱拳行礼,嘴里唱喏,说道:“果然是苏大人。大人冒雨前来兵营,定有要事,请大人先进兵营奉茶,再听大人训诲。”
苏轼说道:“黄河决口,大水汇于城下,城垣旦夕不能保,虽禁军也当为我尽力。”
崔进是武将,武将的功名是打出来的。他领的虽是禁军,也当属地方长官节制。只是地方没有战事,地方长官很少来到兵营。崔进见苏轼是为治水而来,又见苏轼这身装束,小腿上还沾着泥,不觉肃然起敬。说道:“大人尚不避涂潦,末将自当效命。今日得识尊范,三生有幸,请大人进营,容末将少申寸敬。”
苏轼说道:“事急,不进营了。什么‘尊范’?青笠绿簑,像老农还是像渔夫?”说完自己先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忽然想起现在可不是说笑的时候,连忙敛容说道,“请将军立即率兵前往,不可耽搁。本官在东门恭候将军。”
崔进答了声“是”,转身吩咐小军:“击鼓点集!”又对苏轼说道,“兵营只有刀枪,哪来畚锸?请大人示下。”
苏轼说道:“不劳将军费心,本官早有准备。”
苏轼离开兵营,仍从西门进城。刚到西门,却见守城兵士正堵着门与人争吵。而与守城兵士争吵的固然只有一人,却还有十数人帮腔,一边还放着十几件箱笼物件。苏轼的从人喝道:“太守大人在此,你等休得啰唣!”
守城兵士连忙向苏轼行礼说道:“好叫大人得知,小人们正守着城门,这伙人说大水要淹徐州,他们的主人要出城避水,叫他们挑了些物事先走。小人们已接大人之令,不敢放一人出城避水。正在争执,恰好大人来到。”
轼轼目光从这些人的脸上扫过,问道:“你们的主人是谁?”
那个与守城兵士争吵的人说道:“我家主人名叫朱广。”
苏轼说道:“是朱广吗?本官正要找他。”说完话正要下马,恰在此时,一骑快马赶来,向苏轼报说道:“东门有一处漫水,通判王睦已带人抢堵,请大人立马赶去。”
苏轼听了,催马便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那人说道:“告诉你家主人,有苏轼在,徐州不会淹。有事可去东门城楼上找本官。”说毕,撇开众人向东门赶去。
其实,当苏轼和朱广的家人在西城门口说话时,朱广正坐在不远的一家铺子里,大腿翘在二腿上,手里棒一把茶壶悠然喝着茶。如果下人闯出城门,他再随后出城。谁知城门守得甚严,又恰巧遇到苏轼。听苏轼说“本官正要找他”,朱广本想应声出来理论,因见苏轼穿簑戴笠,赤着双脚,裤管挽到膝盖,并且沾了不少泥,而自己却是穿得齐齐整整,竟不好意思出来相见。苏轼走后,守城门人军士态度愈是坚决,朱广见不能出城,招呼家人把箱笼物件挑回家中。
朱广回到家中,徐州城中的几个大户都来向他探听消息。俗话说水火无情,大水漫进城来,别说家财,连命都来不及逃。听说朱广出城被拦阻,,一个个苦着脸无计可使。又听说东门已漫水,心都吊在了嗓子眼上。朱广对他们说道:“太守是朝庭命官,拿着朝廷俸禄,大水围城,自然不能一走了之,须为庶民消灾弥难。我们一介平民,徐州淹与不淹,****等甚事?要走便走,要留便留,须管我等不着。但城门紧闭,不放我等出城,却也无法。既然太守说了,叫我去东门找他,我便先去看看。你们有谁愿和我同去?”
听说去见太守大人,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个个往后退缩。朱广说道:“如此我便一人去了?”众人喏喏称是。此时天空仍飘着小雨,朱广因见苏轼穿着簑衣笠帽,也就依样穿戴径去东门。
苏轼与两从人心急火燎催马急行,马蹄敲击着积了水的路面,激起一溜水花。从西门赶往东门,途中恰要经过苏轼的家。从者说道:“大水围城,人情汹汹,举城不安。大人家眷离东门甚近,若水破城,大人家首当其冲。此时大人何不先回家略作安置?”
苏轼说道:“水情紧急,必先顾城,然后才能顾家。”说毕又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三尺家门,只在马旁闪得一闪。苏轼仿佛忽然悟出了大禹治水何以三过家门而不入,也必是须臾不敢耽误。又说道,“轼岂能让古人专美于前!”
徐州固称兵家必争之地,但自唐以下,并没有大的战事。大宋立国百年,偃武修文,城垣更是未加修治。若在平日,也颇巍峨壮观。忽遇大水,又在水中泡了半个多月,便经不住大水的冲压。此时的东门,水最深处已达十二丈八尺,大水离雉堞不过数寸,并且还在不断的上涨。如果大水从城上漫进城里,或则城墙坍塌,则徐州便不能保。从东门往南三百步处,城墙最低,大水已从城墙之上汨汨漫进。苏轼到东门时,城墙上漫水之处已经堵好,苏轼见席棚已搭好,便召集官吏在席棚之中说事。恰在此时,朱广已到。
朱广走到离席棚不远处,只听席棚内一人说道:“徐州为大水所困,城中积潦已深,低窪之处,居民房屋浸泡水中,以至倒塌。请朱大人检视一下,将此等户移居学舍之中,或择高地搭棚安置……”
朱广听出这是苏轼的声音,不觉点了点头。只听苏轼继续说道,“城外大水浩淼,房舍淹没甚多,请高大人带人驾船巡视,船中多带粮米饮水,救援被水所困之民。”
原来此时苏轼正在席棚之内按排救灾事宜。别看苏轼平时诗酒风流,缓急之时,措置按排竟也井井有条。朱广听了苏轼的这些话,心想,只道苏大人是风流太守,难得如此爱民。因想自己一介小民百姓,不好进去打扰,便找了个墙旮旯坐着,等苏轼闲了再上前相见。
忽听一陈脚步声响,一队禁军直奔东门而来,在城墙下列好队,一名军官匆匆上了城墙中席棚内。便听那军官说道:“末将见过苏大人。三千禁军已经带到,正在城下听命。”
只听苏轼说道:“崔将军辛苦了。请将军即带军士上城加高城墙,低处也宜离水面一尺。然后可从戏马台到南门筑一长堤挡水,此堤筑就,徐州即安,将军功莫大矣!”崔将军说了声“遵命”,随即走出席棚,号令禁军上城。
一阵忙乱过后,朱广刚想起身去席棚,却见一个大和尚迈步上城,走进席棚。朱广心想:这和尚何以此时来找苏大人?便又坐下细听。先听苏轼笑道:“原来是印言大和尚,不知大和尚能否使展禁法,命大水不再上涨,须臾退去?”
印言答道:“大人说笑了。和尚不会禁法,却有去水之术,正要告知大人。”
苏轼说道:“请大和尚赐教。”
印言问道:“请问大人,有禁军筑得长堤,城外之水固不能入城为祸,然要泄尽,当需多久?”
苏轼说道:“未可知也。”
印言说道:“若命人凿开清泠口,大水从清泠口注入古黄河,则不出十日,大水当可泄尽。”
苏轼笑道:“妙,妙,妙!只不知凿开清泠口需要几天?”
印言说道:“清泠口长三百余步,石梁三十余步,若用火药炸石,快则三天,慢则十天,当可毕功。”
苏轼又问道:“大和尚乃出家之人,原不欲以俗事相烦,然事关徐州数万人身家性命。不知大和尚可肯亲去清泠口检视指挥?”
印言说道:“贫僧正要为大人解难,为徐州解厄。”
只听苏轼大声吩咐:“来人,速集徐州城中石匠,随大和尚开凿清泠口!”接着便见有人匆匆下城传令。
朱广原本找苏轼,不过是说苏轼不能阻止他出城避水。现在知道禁军也已上城,苏轼的言语按置无不为着徐州城民,果如苏轼所言,徐州当无淹没之虞。又听说苏轼家眷就在东门附近,自己竟不回家看看,在城楼上搭了个棚子住着,若再以出城之事相烦太守,太也不该。此时雨已停息,自己这身穿載也有点不类,还是回家吧!此时家中定有好些人等着听我消息,我何不叫他们不必出城,也帮着太守做些治水的事?
朱广上城欲找苏轼理论之事,苏轼并不知道。当他把席棚当作州衙,诸事按排妥当,暮色已起,苏轼那装满诗词文章的肚皮也感觉饿了。刚想唤人找点吃的,门外有人说道:“相公不要家,家可不能没有相公。”话音刚落,一人手提饭盒走了进来,却是苏轼通判杭州时收的侍妾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