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和高太后读苏轼的词时,苏轼正在徐州逍遥堂宴请李定的儿子李遄,而李定现在正做着明州太守。
苏轼自从熙宁四年通判杭州,至熙宁七年调任密州知州,此时正做着徐州的知州。李遄访客路过徐州,知道苏轼的文名极隆,又是本州太守,望门投剌,也只是企求一见,扰一顿饭,说几句话而已。名剌上也只写“扬州李遄”四字,自然也不会把老子的名讳写在自己的名剌上。听到堂吏回说苏轼在逍遥堂宴请,真正是喜出望外。而苏轼宴请李遄,并非是对李定有所示意,只是按过客故事。
逍遥堂离州衙不远,是苏轼送往迎来或诗客友朋寄居之处。迤逦数十间屋,正厅便名之为逍遥堂。绿水如带,环护其间,亭阁飞檐卷角,各抱地势,竟也十分的灵秀清雅。李遄自己身上并没有功名,因此不好托大,略早一些到逍遥堂,站在水边看看清荷游鱼,借以等候苏轼。巳末光景,李遄听到门外嘻笑之声,知道苏轼到了,忙迎了几步,却见苏轼带了两名营妓正从大门口边说边笑走来。李遄向苏轼深深打了一躬,说道:“学生给苏大人请安。”苏轼还了一揖,笑答道:“本官俗务缠身,倒叫李公子久等了。”李遄连忙说道:“学生也是刚到。此处风景甚佳,学生正自留连观赏,大人便也到了。”
苏轼一哂,伸手一让,说道:“李公子请先行。”
李遄忙说道:“还是大人先请。”
此时正厅上酒菜已经备好,苏轼和李遄相揖入座。跟随苏轼而来的两名妓女不等吩咐,早上前执壶斟酒。李遄向苏轼拱手说道:“学生何幸,既蒙大人拨冗相见,又蒙赐宴,学生无以为敬,先干一杯,谢大人敬爱之情。”说毕,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苏轼嘴里说“李公子客气了,也陪着干了一杯。陪侍侑酒的两名妓女又把酒斟上。
这两名妓女,其中一名姓马名盼的,不仅姿色甚佳,书法也精,尤喜学苏轼书,这是苏轼在徐州时极喜欢的一名妓女。红袖侑酒,气氛便是不同,也省却了苏轼许多敷衍言语。
这里需要说明一点,苏轼何以出入有红妆拥随?这些妓女是什么来历?据<西湖游览志余>载:“唐宋间,郡守新到,营妓皆出境而迎。苏轼通判杭州,新太守杨元素赴任,苏轼命杭妓往苏州相迎,此亦是一时风气。”营妓出籍从良,也只要太守一纸判状。据<渑水燕谈录>载:“苏子瞻通判钱塘,尝权领郡事。新太守将至,养妓陈状,以年老乞出籍从良。公即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此妓人称九尾野狐)。”可见并不是从青楼中唤来,而是州衙自蓄的官妓,不是提供性服务,而有点像招待员。苏轼在杭州,日日携妓泛舟西湖,也就不奇怪了。闲话带过。
酒过三巡,李遄见苏轼待之有礼,心里是十二万分的高兴。他说道:“大人点墨千金,人以为宝,学生不揣冒昧,请求一幅。”
苏轼嘴里“噢噢”了两声,说道:“这个容易,且先吃酒。”恰有妓女劝酒,岔开了话题。
苏轼此人,在汴梁时能与宰相亲王相揖让,在州、县时,也能同农夫野老相叙谈。只要听说某人写了一首好诗,不管是妓女、和尚,定必前去访谈唱和。语言诙谐雅谑,小有唐突,一笑释怀。苏轼本不认识李遄,更不是看在李定的面上对李遄有所敬爱。苏轼宴请李遄是常例,也是虚应故事,酒宴用的也是公使钱。李遄提出求墨,一时不好拒绝,也就先行答应。但要苏轼正正经经敷衍完这一局酒宴,却也太难为了他。不久,他的雅谑说笑的本性便显露了。苏轼见李遄个子甚是长大,人中也很是不短,笑问道:“相法谓面上人中长一寸可活百年,有此说法否?”
李遄说道:“学生未之闻也。”
苏轼说道:“果若如此,彭祖好一个呆长汉!”
传说彭祖活到八百岁,人中岂不有八寸长了?这成何形象?苏轼说出“呆长汉”三字,固有影射之意,也是酒宴上的说笑。李遄听了,满面通红,甚是无趣。勉强终席,揖让离去。第二天离开徐州,竟是不辞而别。
苏轼无意中又得罪了李遄,李遄回去对李定一说,李定越发的对苏轼愤恨了。后来李定在乌台诗案中往死里整苏轼,便有这么些缘由。
苏轼酒宴终了,离开逍遥堂时,也不过未时时分。刚要上马,却见西天一朵黑云迅速扩大,只见它舒卷翻滚幻化出千百种形状,向头顶压了过来,仿佛就在顷刻之间便遮蔽了整个天空。苏轼心想:要下雨了。遂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那马一溜小跑,到得州衙时,豆大的雨点砸得地面噗噗直响。
这雨时大时小,下下停停,一下就是半个月。徐州城西北高东南低,位于东南方的梁山泊和南清河已经涨满,恰在此时,黄河从曹村决口,滔滔黄河水竟直奔徐州而来。不消一天,徐州城外已是一片泽国,那水固然没有波浪翻卷,冲撞荡决的气势,却是缓缓的又是坚决的呑噬着一切。村舍没入了水中仅见屋顶,绿树只见到顶部的树冠,而那水漂浮着杂树乱草和动物的尸体向着徐州的城垣漫来,眼见就要漫进城中呑噬整个徐州。
雨在不住点的下着,苏轼巡视了水势回到州衙。他身穿簑衣,赤着脚,裤管卷到了膝部,手里拎着笠帽,笠帽和簑衣上的水还在滴着,脸上已无复往日的洒脱和幽默。形势已经严重到了极点,一旦大水灌入城中,徐州将不复为城,一个历经几千年的历史名城将在大水中消失。而此刻的城中已是人心惶惶,几个大户已在打点细软,准备逃出徐州。
苏轼看着站在面前的属吏,眼光忧郁而又坚决。通判、参军以至堂吏一个不少,都和苏轼一般的穿著,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苏轼,等着他们的风流太守的训示。苏轼说道:“食君之禄,忠于君事,此时惟有抗洪救城。本官家眷均在城中,将与徐州共存亡。诸位大人家眷在城中者,不得有一人出城!违者……本官打开牢门,自己走进去吧!”
苏轼文名极盛,言语诙谐幽默,对同僚或下属从未厉颜疾色,要他板着面孔训上十句话真是不易,说着说着便走调了。徐州通判名叫王眭,听苏轼如此说话,忍住笑说道:“大人所言,卑职理会得。”
站在堂上的一众官吏说道:“卑职理会得!”语声虽然参差不齐,倒还响亮。
苏轼说道:“王通判带人准备畚、锸之类工具,两个时辰内备足三千人之用,余者先安抚百姓,劝阻市民不令出城。”
王眭说道:“两个时辰准备三千人用具不难,请问大人,是要令禁军听命治水吗?”
苏轼说道:“正是。本官这就去军营调兵。”
王眭说道:“城中大户朱广仗着汴梁有两个官亲,卑职之言未必肯听,还得大人亲去拦阻。”
苏轼说道:“知道了,你先命人守住城门便是。”
苏轼的马就系在州衙大门前的系马桩上,苏轼戴上笠帽,扣牢帽带,理缰上马。行前又对一姓朱的堂吏说道:“你带两人在东门上搭一席棚,我便在席棚内起居,州衙一应公事俱去棚内找我,水退了再回州衙。”说毕招乎从人一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去城西兵营。
到兵营调禁军筑堤抗洪,是不得已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但抗洪不属于禁军的职责,所以苏轼要亲去兵营。
兵营在徐州城西十里,名谓武卫营。要不了半个时辰,苏轼赶到兵营门口,早有守门军士横枪喝道:“什么人敢闯兵营?”
苏轼未及开口,从人喝道:“本州太守苏大人来到,还不通报领军出来迎接!”
说话间苏轼下了马,守门军士不认识苏轼,见他身穿簑衣头載笠帽,心里疑惑不定。苏轼说道:“我便是本州太守,叫你们的都统制出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