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沈括,已是翰林学士、权三司使。位不可谓不高,权不可谓不重。就名位和实权而言,除两府大臣之外,便是沈括了。换句话说,沈括再跨出一步,便可履位参知政事。
这一步如何跨出?他在书房里思考着。
沈括的宅邸没有王韶的府邸气派宏大,书房之中却是满架满柜的书。此刻他没有心思看书,而是在这间斗室中缓缓的踱着。尽管穸外春气荡漾,他没有投去一瞥,有鸟啁啾,也没能闯进他的思惟,打断他对自己的仕途的设计。
如果要保住目前的地位,进而升任执政,自然便要投皇帝之好。当今皇帝想的是什么?用吴充为相,说明对行新法已经厌倦。投皇帝所好,只有在新法上做文章。沈括的思绪条缕清晰,并顺着这条思路继续思考。青苗法和保甲法均甚完备,只有免役法甚多可商榷之处。李承之所行给田募役法和吕和卿所行手实法,其实都在免役法范畴之内,尽管都已经废了。
他的思惟变得通透明彻,他得了一个主意。他决定先给皇帝上一道奏章,对免役法作些小修正。不错,作为一种恣态,仅仅作一点小修正。
沈括在案前坐下,提起笔来,略作思考,一挥而就。他写的是:
……臣先兼两浙察访,体量本路自行役法后,乡村及旧无役人多称不便,累具利害,乞減下户役钱。窃详立法之意,本欲与民均财惜力,役重者不可不助,无役者不可不使之助。以臣愚见,不若使无役者输钱,役重者受禄,轻役自依徭法。今州县重役不过牙前、耆户长、散从官之类。牙前即坊场、河渡钱自可足用,其余于坊郭户、女户、单丁、寺观之类,因坊场、河渡余钱足以赋禄。出钱之户不多,则州县易为督敛,重轻相补,民自均……沈括这一道奏章经通进银台司送进宫中,到了赵顼手里,御目看过之后,即诏司农寺相度。司农寺熊本知道修改役法非同小可,即便如沈括所言,作些小的修正,操作起来也煞费周章,定会遭到物议。他不愿把自己的功名与沈括这道奏章梱绑在一起,再说相度本身也没有时间限制,也就把沈括的奏章搁置起来。于是,沈括的这道奏章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点涟漪,连泡都没有翻一个。
转眼便到了夏天。此时赵顼下诏修仁宗、英宗两朝正史,由吴充提举,吴充又举荐宋敏求、苏颂同修史。当年李定除监察御史里行,宋敏求和苏颂与李大临三人,坚持不肯为之草诰辞,并因此而罢知制诰之职。吴充起用宋、苏两人修史,又风闻吴充已举荐司马光回朝任职,朝局的走向越加明暸。沈括决定把修正免役法的意见写成札子,造府拜谒吴充。
吴充为枢密院副使时,住的是西府第二套房,现在为中书省首相,便搬到了东府第一套房。这套房当初王安石住过,后来韩绛也住过,沈括已来过多次,可算是轻车熟路。不过吴充为相后,道贺时虽曾来过,真正意义上的拜谒却还是第一次。
沈括被迎至客厅分宾主坐下,吴充又命上茶,接着笑问道:“存中玉趾光降,有何见教?”
沈括陪笑说道:“久违清仪,疏于问安,相公幸勿见怪,何敢当得见教两字。”
几句客套话说过,吴充问道:“免役之法,本相尝听庶民有诋訾之言,存中曾去两浙察访,当知端详,此法果与民如何?”
沈括今天之来,为的便是向吴充分说免役法事,吴充这一问,正搔着了他的痒处。沈括先拱了拱手,说道:“承相公下问,免役之法,以为不便者多为士大夫以及富户,故其诋訾不足恤。惟贫户素无力徭,今使其出免役钱,所以当念。括尝奏议两浙可減免役钱五万缗,可宽贫户二十八万余家。使天下贫户皆免其役钱,举小徭不足为病也。”说到这里,沈括从袖中取出札子,双手呈于吴充,接着说道,“括之意全在此札子中,有劳相公清览,则免役之法利害尽见矣,相公以为善则可表行之。”
沈括在吴充府上甚得礼遇,尤其使沈括高兴的是,吴充接过他所呈的札子时面上露出了赞许的神色。他觉得不虚此行,有吴充提携,仕途要平坦得多。
三天以后,沈括正在三司署理公务,中使前来说道:“侍御史知杂事蔡确上表论奏,皇上有旨,命咱家持札子给大人看过。”沈括躬身接过札子,打开看时,见蔡确写的是:
沈括以白札子诣吴充陈说免役事,谓可变法令,轻役依旧轮差。括为侍从近臣,既见朝庭法令有所不便,不明上章疏,而但于执政处阴献其说;兼括累奉使察访,职在措置役法,是时但欲裁減下户钱,未尝言复差徭,今非其职而递请变法,前后反复不同。朝廷新政规画巨细,括莫不预,其于役法,讲之固熟,如轻役之不用差法,括前日不以为非,而今日不以为是者,其意固不难晓,盖自王安石罢相,括恐大臣于法令有所改易,故潛纳此说,以窥伺其意,为附纳之资尔。括自选人不数年间拔擢至此,宜如何图报,而乃特僻翻复,挟私害政,甚非陛下待括之意也。且括自主计以来,一无所补,其馭下则取悦而已,中外之所共传,圣明之所尽照,而阴以异论干执政,欲变更役法一事,尤为显著。窃闻中书亦尝以此札子进呈,下司农寺相度,天慈兼容,既不加诘,而臣以弹邪绳奸为职,安敢避默?伏望陛下推括之情,特行罢黜。
沈括看了蔡确的弹文,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其中“自王安石罢相,括恐大臣于法令有所改易,故潛纳此说,以窥伺其意,为附纳之资尔”这几句,把他心中那一点私密之处暴露无遗。在蔡确可谓击中要害,在沈括则难以为情。当此之时,沈括只有一个办法,那说是上表待罪。于是沈括就在三司之内写了一份奏章,经通进银台司送进宫中。沈括写的是:
臣自惟超冒时久,无一补称,衅累日深。臣僚所言,皆中臣罪,岂可复当事要?臣见在所居待罪。
沈括为人如何,王安石甚与赵顼说起过,赵顼还是知道的。王安石用沈括,也是人尽其才,不因此而罢黜。赵顼接到沈括的表章,也并没有论沈括之罪,而是下诏要沈括就职。沈括刚奉诏就职,蔡确又上了一份弹章。这次弹章虽短,话可更不好听了:
近弹奏括罪状,未蒙施行,或闻括诡求罢免,有诏却令供职。倘如所闻,朝庭待括如此,臣窃惑焉。且括谓役法可变,何不言之于检正察访之日,而言之非职事之时;不言之于陛下,而阴言之于执政?括之意岂在朝庭法度,但欲依附大臣,巧为身谋而已。伏望陛下去邪屏奸,断在不疑,正括之罪。
蔡确这份弹章一上,赵顼不便再留,沈括遂去宣州做知州去了。中书的总检正李承之权发遣三司使。这叫弄巧成拙,倒是沈括始料不及的。王安石辞相之后不到一年,朝中所掀起的修改役法的第一波竟是沈括所为,并且被蔡确所上的两篇弹文所制止。这是在熙宁十年的夏天。一个又湿又热的夏天,令人热得郁闷不爽。
沈括的被贬,便是吴充,也甚感意外。但蔡确的弹文也颇有道理。蔡确不是论沈括札子内容的对错,而是说沈括根本不该给吴充上这个札子,或者说上这个札子用心奸回。
正如蔡确表中所说,沈括的这份札子,就同上次沈括的上书一样,赵顼是下司农寺相度的。赵顼对沈括的札子不以为是,也不以为非,他之下诏由司农寺相度,是既重视又谨慎。司农寺掌天下常平新法,由司农寺相度,拿现在的话说,就是作比对,作可行性研究。御史一棍子砸下来,沈括固然不胜羞愧,司农寺不肯再相度,吴充也不好再就沈括札子的内容上说什么了。
当年吴充和亲家王安石措政意见不一致,对新法持反对态度,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便可想而知。他举荐司马光,赵顼一时并未起用,固然有他的道理。此时恰好洛阳邵雍死,吴充上表请谥,赵顼赐了一个“康节”的名号。这一件事,吴充很得一些人包括文彦博、司马光的赞扬。这之后吴充又想起了一个人,此人便是正在英州编管的郑侠。
吴充对郑侠的远黜颇为同情,便奏请移到鄂州。这是由检正中书刑房公事草表,以中书名义奏请的。赵顼在中书的奏事上加了御批,说的是:“英州编管人郑侠元犯无上不道,情至悖逆,贷与之生,已为大惠。可永不量移。
官员受了处分,过得几年重新起用,这也是常事。郑侠何以永不量移?吴充感到不解,他不明白赵顼的心思。
赵顼的心思常人自然不会知道。郑侠当年动静闹得太大了,而且郑侠的事也与别人不同,赵顼对这个安上门监没有好印象。
吴充想在小范围内对新法作一点修正,把当年受处分的人调些上来,不想就这样受到了遏止。于是朝政的走向仍依着原有的轨迹,无人再提出修改役法的事来。
赵顼因吴充提到郑侠联想到了王安石,王安石离京快一年了,近况如何?赵顼竟有点思念起王安石来了。赵顼知道王安石的生日在十月,他决定差一个中使去看看,顺便带点生日礼物。这是常例,也是殊恩。不过还有几个月时间,这不是急事。
恰在此时,兰元振报说:“通进银台司送进延州吕惠卿的奏折,呈请陛下御览。”说毕双手呈上。
吕惠卿在陈州的时间并不长,便以资政殿学士去了延州,这次上表是要求回京奏事,赵顼心想:我正要找你呢!你和王安石两人交恶总是不好,该和解了!
兰元振接着又笑嘻嘻的给赵顼递上一张素箋说道:“陛下请看这个。”赵顼接过一看,顿时满面笑容,吩咐道:“摆驾,去庆寿宫。”
兰元振笑嘻嘻呈给赵顼的那张素箋,上面写的不是军国重事,而是苏轼的一首词,词牌名为水调歌头。那是苏轼在密州任知州时写的,已是两年前的事了,此时才转辗传到赵顼手里。赵顼先是轻轻吟诵一遍,心里先赞了声:“好词!”立即想到太皇太后最喜欢苏轼的诗词文章,这两天身体有点不适,若看了这词,一定高兴。想到这里,忙命内侍摆驾,亲自送去。
赵顼到庆寿宫时,太皇太后正半躺在庆寿宫后的树荫下闭目养神,高太后坐在一旁陪着说话解闷。太皇太后起居不慎受了点风寒,太医看过,说是无妨,吃两剂药就好。今天精神好多了,嫌坐在宫里闷得慌,便命宫女搀扶到这片密匝匝的绿叶构成的穹庐之下,清风吹拂,也比宫女们扇底的风惬意得多。偶尔一两声鸟鸣,渲染得环境愈觉清幽,使人顿觉烦暑俱消。恰好高太后前来,也就坐在太皇太后身边说着闲话。耳听着太监一声吆喝:“皇帝驾到”,却见赵顼从庆寿宫走了过来。
赵顼趋步走到太皇太后跟前,笑说道:“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气色不错,要大好了吧?”说完又向高太后请安,说道:“母后福体安康。”
太皇太后说道:“今天感觉着爽快多了,原也不是什么大病,也不值大惊小怪的。皇帝这时候来庆寿宫,脸上又是笑模笑样的,该不是拿什么事哄我吧?”
高太后也笑道:“皇帝哄谁也不能哄太皇太后。”
赵顼对太皇太后笑道:“孙儿刚得了苏轼的一首词,就巴巴的赶到庆寿宫来,心里想着,太皇太后一定爱看,这可不是哄吧?苏轼真是奇才,这首词不可不读。”说毕,从袖中取出那张素箋,又说,“孙儿读给太皇太后听。”说完又朝高太后笑笑,意思是也谈给太后听。
太皇太后一听赵顼说有苏轼的词,忙命宫女扶她坐好,笑道:“快别读,我自己看。”她从赵顼手中接过素箋,念道:“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遂问赵顼,“子由便是苏轼的弟弟苏辙吧?”
赵顼说道:“正是。难得太皇太后还记得。”
此时太皇太后嘴里轻轻吟诵起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太皇太后读到这里,笑道:“这苏轼是凡人还是仙人?”
赵顼笑道:“自然是凡人了。苏轼是我朝臣子,他若是仙人,孙儿又是什么?太皇太后和太后又是什么?”
太皇太后说道:“说得也是。‘高处不胜寒’,极是极是。我看苏轼倒是顾念朝庭的,只是欲归而不敢,是为在朝有所不能伸也。”
赵顼说道:“太皇太后所言极是。苏轼处江湖之远而心念君父,实属难得。”
太皇太后又读下去: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读毕,太皇太后两眼望着虚空,一时无话。赵顼知道此刻太皇太后的思惟正在苏轼的词所设定的意境中漫游、泳玩,也没有出语打扰。稍顷,仿佛是重复苏轼的词句,又仿佛是问天、问自己,太皇太后说道:“‘何事偏向别时圆’?问得好,但谁又能解此中意?结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见其仁人之心。岂只仁人?也是情人。咏月词写到这样,只怕无人能出其右了!”
高太后说道:“太皇太后说得是。苏轼之词可见其心中有所不足,胸臆未得尽抒。谪臣之思,思而不见其怨,一句‘古难全’遂得其大解脱,真当得‘豁达’两字。”
太皇太后说道:“太后说得也是,心中有所不足,写出的词才工。若不是仕途蹭蹬,生活颠扑,李、杜能写出那么多好诗?假若苏轼兄弟长在一起,还有什么悲欢离合好写?”
在一旁侍驾的兰元振忽然说道:“太皇太后既然说仕途蹭蹬才写出好诗,何不把能写诗的一个个放出去,不给升官?”
兰元振这句话说得太皇太后、高太后和赵顼都笑了起来。赵顼笑道:“真正是混帐话,莫非朝政都叫不会写诗的人管吗?能考上进士的谁不能写诗?”
读了苏轼的词,又议论了一会,太皇太后的精神竟是大好。她问赵顼:“苏轼现在何处?”
赵顼说道:“现在徐州。”
太皇太后没有再问什么,却对侍驾的太监宫女说道:“你们听着,谁能给我取到苏轼的诗词文章,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