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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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王韶带着一肚子牢骚离开了京城

王韶独自耽在内书房已有一会儿了。他没有坐,没有处理案上的公文。但案上放着的一份乞退表墨迹淋漓,却是刚写成的。他是在写好乞退表后站到穸前的,两眼望着穸外的什么物事,像是在端详,又像是在思考。

王韶的府邸也是御赐的,是属于枢密院四套中的第四套,但规制和前三套大体一样。内书房的穸外便是后园,一样有亭台楼阁,清溪曲槛,花树灵石。正对着穸户的是一株海棠,此时正开得盛。微风拂然,花枝弄影,犹如美人搔首弄姿,极尽艳丽。两只蛱蝶翩翩飞来,如在空气中载浮载沉,从容而优雅。有一只先停在花上,另一只欲停又飞,于是停着的一只也飞了起来。

王韶的目光没有随着蛱蝶的翻飞而移动,而是定定的看在某一个地方,半天也没移。原来他站在穸前不是欣赏海棠娇艳,也不是看蛱蝶的翻飞。他的脑中充斥着朝政中的纷争,他在作着一种抉择,他的目光在虚拟的世界里睃巡,于是目光也变得虚无缥渺。

王韶是因取熙河成功而升任枢密院副使的。从献平戎策、去秦州掌机密文字到任枢密院副使,升得不谓不快。王韶取木征、败鬼章,在疆场跃马挺枪,军威赫赫,用兵当得“如神”两字。但一进枢府,行事便不能得心应手了。从熙河到枢密院,王韶从辉煌归于平淡。生活便应该变得从容。但他没法从容,或者说想从容也从容不起来。赵顼曾对王安石说过,王韶平直,不忌能。赵顼的评价至为精当。但身为两府大臣,没有点掌上风云袖里乾坤本事,靠平直就难立得住脚。在政坛叱咤风云,得靠心机。王韶与敌两军对阵不乏计谋,与大臣坐而论道,便缺心机。

王韶与王安石在熙河路高遵裕和马瑊的矛盾中各有偏袒,看法不一,在王安石是凭公而论,在王韶便觉得王安石已对他不满意了,担心将会和吕惠卿一样遭到贬黜。王安石辞相回金陵后,由吴充入主中书,王韶才真正感到了四周有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处境远不如在王安石主政之时。

王韶固然是因开熙河而致枢府,吴充却是从一开始便反对开熙河的。比较起来,冯京之反对开熙河便没有吴充坚决。王韶的资历没法和吴充、冯京相比,更比不了吴充和冯京的各有羽翼。冯京是枢府长官,对作为下属的王韶也还说得过去。吴充就不同了。即便在两府大臣议政之时,吴充也常对他露不屑之色。

恰在此时,熙河鬼章作过,李宪经略熙河击败鬼章。王韶得知这个消息,心里反觉酸酸的。以为成此功业的不应该是李宪,而应该是他王韶。回想当年情事,便觉在朝不如在外独领一路。恰好老家来信,说母老多病,王韶便生起了上表求退的念头。

他伫立穸前,脑中诸多情事,有愉快的,有不愉快的,甚至是令他憋气的纷至沓来,穸外风景视而不见,辜负了芳姿曼妙、摇曳春光的一树海棠。

儿子王厚走进书房。王厚跟随父亲王韶以军功任西头供奉官,一个从八品的小军官。因见来了几位客人,便来内书房见王韶,问一声见不见客人。王厚尚未开言,一眼看到案上的乞退表,拿起看了,有点吃惊。问道,“爹要离开枢密院,回家乡任职吗?”

王韶回过身来,才觉站立多时,腰腿酸痛。久离战场,在京城养尊处优,身体也变得娇嫩了。他双手握拳,在腰上轻轻捶了几下,说道:“不错,为父正有此意。”说毕就在椅上坐了下来。

王厚仍然站着。他对王韶的乞退有点不解,也不以为然。他说道:“爹进枢密院,也是皇上殊恩,以军功而进枢密院的,前朝也只狄青一人。爹到此一步也非易事,再说,爹也不过四十多岁,如何便言退了?”

王韶说道:“你祖母年老多病,我自然要常在身边侍奉汤药。”

王厚说道:“祖母也真是!不肯来京城享福,偏要守着老家的几十间旧房。爹还在枢密院行走,儿子回家乡行孝吧!”

王韶说道:“这是什么话?哪有儿子不行孝叫孙子行孝的道理?故土难离,年老了就有叶落归根这一说。你好生在京城里熬资格吧,仗是没有你打的了。”

王厚说道:“爹说的是。我见爹近来心情常自郁闷不乐,莫非枢府中有什么不如意事?”

王韶默然不语。这话又从何说起?没有人训斥过他,因为他必竟是枢密院副使,一个正二品的朝庭大员,即便是门上也时常有人前来拜访请托。面对儿子的提问,他能说,在枢密院,在两府大臣议政时,他的话没人听,把他不当回事,他感到憋气?或者对儿子说,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声不经意的笑声,仿佛都别有意味,透着对他的不敬和排斥?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必竟资历不如人,根基没人深啊!何如在熙河之时,手握兵权,一呼百诺?运筹帷幄,冲锋杀敌,是何等的痛快!”

王厚听了,半晌没有作声,也无话可说。他知道父亲的话是对的。他忽然想起自己来父亲的内书房原本是问父亲是不是出去见客的,刚开口要问,只听外庭报道:“中使前来宣旨,要大人去崇政殿议政。”

王韶到崇政殿时,中书省的宰相吴充、王珪,参知政事元绛和枢密院使冯京已经先到。王韶唱名进殿,嘴里说道:“臣来迟了。”又整了整衣冠向端坐在龙床上的赵顼行礼。赵顼说了声“王枢副来了,赐坐”,王韶在冯京的下首坐下。因见吴充四人的目光向他射来,王韶陪笑躬身,向吴充四人拱拱手。王珪、元绛和枢密院冯京也向王韶拱手还礼,吴充只点了点头。王韶见吴充并未还礼,心里不快,却也隐忍不发。只听赵顼说道:“郭逵南征已经班师,正在回京的路上,今天召两府议一议,对郭逵等该如何封赏。”

赵顼说完,众人的目光齐投向吴充。吴充是首相,该他先说,别人不当僭越。吴充说道:“郭逵既已班师,可罢安南道经略招讨都总管。行营军马除一部份防守外,可尽放归本路。被交贼杀戮之家,现存人口孤贫不能自存者,所在州、军计口赈以食米,今年两税役钱尽免。另赐李乾德诏,许其依旧入贡,送还所掠人口。至于郭逵和一干将士,自然也应有所封赏。”

吴充年老成精,甚是滑头。他前面所说都是可行的,也并无不妥。说到对郭逵一干将士的封赏,他没有细说。或者说没有明确表态。他既然说了应有所封赏,至于具体赏些什么,自然会有别人附和着去说。吴充说完,按例应王珪说话,但王珪在议政时一向只听不说,顶多附和几句。元绛任参知政事不久,自然是唯吴充马首是瞻。继吴充之后,自然要冯京说话了。

冯京清了清嗓子,刚想开口,王韶说话了,而且语出惊人。王韶说道:“郭逵劳师数千里,不能执李乾德献于阙下,移病班师,不惟无功,而应有罪!”

王韶的话大出于众人意料。他的语声甚高,语气决断,打破了两府议政时的雍和气氛,第一个听了受不了的便是吴充,而王韶也确实是针对吴充的话说的。南讨交阯,是吴充授意郭逵,说快不如慢、胜不如败的。郭逵虽打了几个胜仗,但没有把李乾德捉来,少了献俘这一项,这南征不能说是完胜。这一点吴充心里雪亮,在座君臣谁心里都是明镜似的。给郭逵议功,是因为南讨交阯必竟结束了,议功便成了例行公事。谁知王韶这段时间里憋了一肚子的牢骚,此刻发作起来,可也存心不给吴充面子。

王韶如此直言郭逵无功有罪,还有一个原因。当年郭逵经略秦州,王韶是提举蕃部事宜,兼着提举古渭寨的市易务。郭逵曾多方阻坏,甚至劾王韶占用了市易务的钱,使王韶经制蕃部之事无法开展。王安石奏请移镇,由吕公弼换了郭逵,王韶才得以发兵取熙州。在王韶看来,你郭逵枉为多年宿将,南讨之事,用兵不过尔尔,此刻当着皇帝和两府大臣的面,他要尽言郭逵之非,同时也显出自己的满腹韬略。不等别人开口,王韶接着说道:“南讨本不当从京城发兵。三月离京,六月过岭,中瘴疠热毒而死者,十之二三,兵丁民夫数十万人,光路上就走了大半年,区区一条富良江便不能过了吗?这是玩兵不进,徒耗钱粮!若依臣意,招抚蛮酋峒丁,出奇兵以取交州,何至李乾德不可执?举事之初,臣虽极论,必欲宽民力而省财用,吴大人莫肯听耳!”

王韶这番话的矛头直接指向了吴充,意思是你吴充也要负责。王韶经制蕃部,取熙河,败木征、鬼章,从兵力而言,王韶并不占优势,是以以奇兵取胜。郭逵南讨交阯,是以天兵兴问罪之师,可以说是举国讨之,不患无兵。是以郭逵不用奇兵,平推而进。情况不同,用兵自然也会不同。但也正如王韶所说,如此用兵,光途中就死了多少兵?又多费了多少粮草?若依王韶用兵,只身赴边,就边地筹粮筹兵,这仗就大不同了。王韶非议郭逵,说郭逵不会用兵,那语言被一肚皮气裹着,说出来固然痛快淋漓,别人听起来却甚是逆耳。尤其是吴充,已经十分恼怒了。若单说用兵,王韶有这个资格,别人无法予论,但他说了“欲宽民力而省财用”,就给别人留下了话把。吴充立即反驳:“熙河之举,耗资钜万,彼时如何不言宽民力而省财用?”

吴充说这话有点意气,也有点无赖。现在议的是郭逵讨交阯,如何扯上王韶取熙河?王韶说道:“我本意不费朝庭财用,并且也不欲令熙河作路,河、岷作州,耗资钜万,与我何干?”

王韶这是与吴充以话赶话说出来的,这也是吴充的狡猾之处。王韶如果不接吴充的话,继续说郭逵的不是,那怕再扯上吴充,都可以稳占上风。赵顼说他性平直,一点不错,现在就上了吴充的套子,他不仅接过吴充的话头,还把取熙河耗费财货归曲于朝庭,不仅别人听了不会同意,赵顼听了心中也甚不快。他说道:“卿这是何话?”

冯京见赵顼面露不悦之色,忙对王韶说道:“王枢副何出此言?”说完,又向王韶暗使眼色,要王韶谢罪,王韶只是不理。赵顼站了起来,说道:“中书和枢密院先给郭逵议个处分,再行取旨。卿等告退。”

王韶在崇政殿负气议政,话说得固然痛快,却是得罪了吴充又惹恼了赵顼。但就郭逵而言,从议赏到议罪,王韶的话还是起了作用的。

几天后,圣旨下来了,郭逵以移疾先还贬知潭州,不久又贬为左卫将军西京安置。赵卨也以不接着平交阯降为直龙图阁知桂州。燕达倒是没有贬官,却去庆州做了龙神卫四廂都指挥使。这次议政之后,王韶上了乞退表,他也知道枢密院是再也待不下去了!他以观文殿学士、户部侍郎知洪州。郭逵没有得到赏,反受了罚,而且这罚还不算轻,王韶算是出了当年被郭逵欺圧的气,但在枢密院受的一肚皮气还没有出尽,上表谢恩时言语怨慢,于是又改知鄂州。

王韶为王安石所举荐,以三篇平戎策敲开帝阙,经制熙河又是王安石一力维持,人们自然就把王韶看作是王安石的人。王安石辞相离京不久王韶遭到贬黜,不免让人猜疑,或者说朝政给人们发出了一种耐人寻味的信息。对这一信息首先作出回应的却是沈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