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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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郑侠上书,矛头对着昔日的恩师王安石

旱灾在继续,天上偶然飘过几片云彩,洒下几滴雨来,一霎时又是骄阳如火。直到熙宁七年四月,旱象不仅没有缓解,反而在一天比一天的严重,各地的灾民潮水般流入东京汴梁。知大名府韩绛上书,乞河北路二麦不收的,不俟差官检复,悉免夏税。赵顼批言:“速如绛所奏行之。诏开封府、诸路准此。”赵顼又批,“闻河北流民日多,皆留京师,恐贫乏之民缺粮失所,可速相度,具如所处置以闻。”中书奏复:“近诏京西转运等司,募流民给钱粮,减工料兴役,以为赈置。其老疾孤幼,皆济以食。盖以民既因灾就熟,若于京师给食,则远近辐凑,转使流离奔散,因役募之,两得其利。未兴役州郡,不以老少,计口给食。”

历来以工代赈一举两得,若减得流民,就是一举三得了。赵顼又诏三司,以上等粳米每石一百钱于乾明寺米场听民赊请,中等粳米每斗八十钱五文,零粜于贫民,不得售于贩家,并立许人告捕法办。

因为旱灾,皇帝在忧虑,中书在运作,官吏在奔波,只是无法立时在晴空中布满乌云,降下滂沱大雨。

由于三司和司农寺不断向市场投入常平粮米,京城的粮价始终稳定,并且粮库充盈,无捉襟见肘之忧。可以说,旱灾并没有直接威胁到京城的居民。但流民的大量入城,必竟影响着京城的正常秩序。这些流民日求赈济,夜无归宿之地,或住在街沿,或躺在树下,也挤满了安上门的门洞,监安上门的,便是郑侠。

安上门其实只是内城门,并无御敌的功能,因此雉堞箭楼皆甚湮败。安上门内,数十间房屋自成一院,这便是郑侠和守城军士的食宿之处。作为安上门的门监,公务并不忙,不过命军士按时开闭城门而已。郑侠在监安上门前是光州司法参军,月俸十数贯钱,还不如一个知县,但日子过得固是清贫,倒也无饥寒之虑。闲时手执一卷,打发时光,或冷眼时局,发些感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郑侠淹没在京城的人潮之中,无人知晓,也无人打理。

灾民的不断入城,既打乱了京师的秩序,也扰乱了郑侠的清静。这些灾民原本贫穷,缺衣少食,加上跋涉逃荒,一个个衣衫褛烂,瘦骨嶙峋,面带菜色。有上了年纪的或生了病生了疮的,就躺在城门洞里哼哼,苦捱着生命的最后时光。时节已是初夏,气温在一天天的升高,由于灾民们随处便溺,走近安上门便有一股臭味扑鼻而来。灾民所处的环境愈加恶劣。

郑侠官职卑微,居所简陋,日子本也过得清静安宁。自从安上门附近成了灾民的世界,郑侠白天看着灾民们宛转哀号,到了晚上,灾民的呻吟啼哭之声传入书斋之中,郑侠不觉掷卷而起,击桌叹道:“为政不道,天不怜佑,降此旱暵!”他又想,“灾民如此凄苦,生计无着,皇帝知道吗?执政大臣知道吗?我虽位卑,但读圣贤之书,所为何来?何不把安上门所见上奏当今皇上,求罢去弊政,救民于水火?光上疏还不行,得把安上门前灾民的情况画上一图,与疏同进。”此念一起,郑侠只觉心头如巨浪翻滚,再也安定不下来。连忙在书桌前坐定,铺纸磨墨,写道:

去年大蝗,秋冬亢旱,以至今春不雨,麦苗干枯,黍、粟、麻、豆皆不及种,五谷踊贵,民情忧惶,十九惧死,逃移南北,困苦道路。方春斩伐,竭泽而渔,大营官钱,小购升米,草木鱼鳖,亦莫生遂。外敌轻肆,敢侮君国,皆由中外之臣,辅佐陛下不以道,以至于此。

郑侠写到这里,用笔在砚上润了点墨,又把所写的读了一遍,觉得也还满意。略一思索,觉得下文便应在“大臣为政不以道”上展开了,于是接着写道:

臣窃惟灾患致之有渐,而来如疾风暴雨,不可复御。流血藉尸,方知丧败,此愚夫之见,而古今比比有之。所贵于圣神者,为其能图患于未然,而转祸为福也。于今之势,犹有可救,臣伏愿陛下开仓廪以赈贫乏,诸有司掊敛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庶几早召和气,上应天心,调阴阳,降雨露,以延天下苍生垂死之命,而固宗社万万年无疆之祉。

……此刻的郑侠,文一起头,便觉文思如泉涌。他略略收束一下思绪,笔锋一转,直指皇帝未审驭臣之道,其文也愈见跌宕。

……陛下以仁圣当御,抚养为心,甚于前古,而群臣所为如此,其非时然,抑陛下所以驾驭之道未审尔!陛下以爵禄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之如此,甚非宗庙社稷之福也。夫得一饭于道旁,则铭记不忘,而终身饱饫于其父,则不以为德,此庸人之常情也。今之食禄,往往如此。若臣所闻则不然,盖朝庭设官,位有高下,臣子事上,忠无两心,与其见怒于有司,孰与不忠于君上;与其苟容于当世,孰与得罪于皇天。臣所以不避万死以告陛下,诚以上畏天命,中忧君国,而下忧生民尔。于臣之身,使其粉碎如一蝼蚁,无足顾惜。

谨以安上门逐日所见绘为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明眼目,不必多见,已可咨嗟涕泣,使人伤心,而况于千万里之外哉?谨随状呈奏。如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自今已往至于十日不雨,乞斩臣头于宣德门外,以正欺君慢天之罪。如少有所济,亦乞正臣越分言事之刑。

奏疏写好,郑侠又看了一遍,心中很是满意。便是字体,疏朗洒脱,也不亏负了这篇文章。仿佛是被自己的言辞所感动,虽已夜深,仍了无睡意。他诵读又咀嚼着疏中的文句,觉得已不能再增一字或减一字。他又设想着当皇帝看到他的这篇疏文和随文附上的流民图,一定会罢去不道之政,于是天降大雨,旱灾消弥,流民各回家园。想到这里,遂取出纸来,打算连夜把流民图画好。

其实画流民图所化的时间并不比写奏疏的时间长,一共画了六个人物。其中一老人衣不蔽体,柱杖控背两眼望天,眼神木讷呆滞而绝望,仿佛是在问天:“民本无罪,为何降此灾祸”!又有病妇育儿,半卧地下,满眼凄苦。流民的悲惨景况,郑侠白天在安上门前见得多了,可以说是手到画来,也颇传神。画毕,天已将晓。郑侠躺了一会,却并未睡着。待天大亮了,小军侍候了早饭,又对守门军士交代了几句,便怀了奏疏和图去西上閤门投递。

安上门在汴梁城的西北部,到宣德门有近五里路程。郑侠走进宣德门,再向西不到五百步便是西上閤门了。此时已是辰末巳初,西上閤门前甚是空荡。望着门前的执挝卫士,郑侠不免有些气馁。但想到老天不雨和安上门前灾民的惨状,不由得把胸一挺,跨步上前,站到门口,向里面拱手说道:“卑职安上门监郑侠,拜上两位大人。卑职备得一份奏疏和一卷图画,有请大人代呈当今皇上御览,卑职不胜感激。”

西上閤门内有两人当值,其中姓常的一位笑道:“既是监安上门的,监好你的城门便是,上什么奏疏?你道谁都可以把乱七八糟的文字递进宫中吗?卫士们,把他赶走!”

另一位姓肖的大人摆摆手说道:“且慢。”接着对郑侠说道,“你不是说有一卷图画吗?拿来看看。”

郑侠听了,连忙双手奉上,说道:“安上门流民塞道,愁苦万状,卑职绘得几幅,进呈御览,望大人成全。”

肖大人从郑侠手中取过流民图说道:“看看便了,有你这么喽嗦的!”边说边打开看着,常大人也把脑袋伸了过来同看。常大人笑道:“我道是什么前朝墨宝,原来是画了几个逃荒的难民!便是这种图画也能递进宫去?灾民何年没有?还用你画?”

肖大人把画还给郑侠,说道:“俗话说敝帚自珍,此话不假。这画甚是粗劣,如何能污皇上龙目?你拿回家当宝贝藏着吧!”

众人听了,哄笑起来。郑侠收起了流民图怏怏离开西上閤门,还听身后议论道:“此人是个呆子,定是想升官想疯了,画了一张破画,也想送进宫去!”

郑侠在西上閤门碰了钉子,走到宣德门前,独自踯躅一会,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当时灯下草疏,满肚子的激昂慷慨、正气凛然,满心希望给皇帝看到了,一刷弊政,自然天降甘霖,流民回家。谁想竟是白化了心思,投不进宫中。能直接送进宫中的只有西上閤门,除此之外就只有假手别人了。但郑侠自从作了安上门监,活动范围也只在安上门旁的数十间小屋之中。他不喜交游,没有什么朋友。况且,一般的朋友也帮不了这忙。他想由中书省送进宫中,但随即便否定了这一想法。中书省王安石未必会把他的奏疏和图转送宫中,只怕到了吕惠卿手里便卡住了。枢密院呢?不相干的事,去了也是白碰钉子。他忽然想起听人说过,中书省参知政事中,冯京对政事常有异论,何不找冯京碰碰运气?

郑侠的心中又升起了希望,并且有了愉快的联想。他想像着冯京看了疏文和流民图后,马上把他请进府中,于是他便有机会向冯京述说疏文中容纳不了的话语,他的慷慨陈词终于打动了冯京,他的疏文和流民图也很快就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郑侠没去过冯京的府邸,但却到过王安石的家,冯京的府邸在王安石家西边不远,这一点郑侠是知道的。从宣德门沿天街向东到冯京的府邸,郑侠又走了个把时辰。

参知政事的府邸比之宰相也差不多少,连倒厦的样式规制都相仿。离大门不远的大树底下停了两乘花轿,一边的系马桩上拴着七、八匹马,看样子冯京家来了女眷。郑侠望了一眼半掩的大门,下意识的整了整冠袍,挺了挺胸,走上台阶。刚到门口,门子走了出来,挡住了去路。郑侠拱了拱手,招呼道:“有劳大哥通报一声,安上门监郑侠求见冯参政冯大人。”

这位门子两只眼睛先把郑侠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这才笑问道:“这位大人眼生得很,是找我家大人吗?不巧得很,我家大人出门了。大人真要有事,改日再来如何?”

门子的话,如一盆水从头浇下,郑侠顿时凉了半截。他嗫嚅着问道:“可知冯大人何时回府?”

郑侠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一个看门的如何知道参政大人的行踪?只听门子说道:“哪可不一定了,这两天我家大人事多,常常早早的出门,掌灯时才回。”说到这里,打了个呵欠,又说道,“和你白说了几句,口都渴了,你老请回吧”说毕,“哐”的一声把门关上。

郑侠走下台阶,方才悟出刚才门子是向自己要钱,一摸袖中,竟是空的。早晨出来得匆忙,忘了带钱。他回头望望刚关上的两扇黑漆大门,叹了一口气。

连碰了两个钉子,又走了半天的路,郑侠又饥又渴,疲乏不堪。抬头看看太阳,知道已近午时,路旁的酒肆饭店之中一片嘈杂之声,酒香肉香在空气中弥漫,更引得郑侠食指大动。走到端礼街口,忽然想起王安国住在保康门附近,何不去扰他一顿?从端礼街往南走上土桥到保康门,算是近道了,也有三、五里地。郑侠心里一个劲的在想:可不要再吃闭门羹!

走到王安国寓所,郑侠推门进去,王安国正在独酌。郑侠笑说道:“平甫好自在!”

王安国见郑侠来了,也笑道:“是介夫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坐下,我正嫌独酌无味,你来了便好。”说毕,命下人拿来杯筷,又亲自给郑侠斟酒。郑侠也不客气,先除掉幞头,脱去公服,把那张流民图和奏疏随手一丢,又把靴子也脱了,两只脚搁在杌凳上,然后举杯一饮而尽,长吁一口气,说道:“痛快!”

王安国给郑侠斟满了酒,一眼瞥见郑侠扔下的流民图和奏疏,笑道:“介夫又写了什么妙文好诗到我这里来显摆的吗?”

郑侠苦笑笑说道:“别提了,你先看过再说。”

王安国先展开流民图,仔细看了,说道:“人间惨象尽入图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何世没有灾民?你画此何意?”

郑侠指着奏疏说道:“你再看这个。”

王安国又伸手取过,一边看一边把头直点,看到“如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自今已往至于十日不雨,乞斩臣于宣德门外“时,拍案赞道:“壮哉斯言,位虽卑而不敢忘忧国也!”遂又问郑侠,“既是奏疏,如何不投进宫去?”

郑侠叹了一口气说道:“如何不想投入宫中送皇帝御览?只是白忙了半天……”接着郑侠把先去西閤上门、又奔冯京家连碰了两个钉子的事向王安国说知,王安国沉吟一会,说道:“也难怪西上閤门不给你投递,便是到了冯京手中,也不见得会转呈皇帝。若要将此图和疏文送进宫中,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只是要担些干系。”

郑侠说道:“有何妙法只管说来。”

王安国一字一顿说道:“发马递。”

郑侠听了眼睛一亮,把桌一拍说道:“不错,用马递进投!我真是糊涂得紧,监着安上门,发马递不过举手之劳。”说完向王安国作了个揖,“承教,承教。”

王安国说道:“马递专投军国重事,擅发马递是要治罪的,还请介夫三思。”

郑侠说道:“无妨,若得此图文到得皇帝御案,侠何惜项上人头?”说毕,又向王安国作了个揖,说声“告辞”,穿戴好了急急离去。